愕然地望着胤祺眼里迅速洇开的那一片水色,康熙虽然本能地觉出这个臭小子绝对是在跟他装委屈,却依然没了半点儿的脾气,无力地抬手扶了额,颇有些头痛地轻叹了一声。
“朕的眼睛还没瞎,耳朵也还没聋……这是非黑白,还是能分得清的。”
这话能说不能听,胤祺赶忙老老实实地低声应是,心里头却忍不住偷偷地撇嘴——是非黑白当然好分,可是亲疏远近呢?康熙待他定然是有情分在的,现在看着他病得跟个什么似的,心里肯定觉得难受,可这时候说的话听一听也就罢了,却是决计不能往心里头去的。他一点儿都不怀疑,只要太子还没作死到将来的那个份儿上,就依着康熙的性子,肯定都自我感觉良好地认为能把这个儿子教回来。
——不说旁的,单以他这位皇阿玛的本事,只怕那戒尺还没打到他身上,尚书房里头的动静就已传到了乾清宫。之所以不出手拦着,还不是因为必须要顾及太子的尊严,就算确实是有错理亏,也决不可轻易收回了说出的话,不可落了作为太子的威严?
太子永远都不能犯错,可不是说太子必须克己守礼处处谨慎,而是说太子就算是错了,也必须把它变成没错,必须叫所有人都从口到心地承认这根本就不是错儿——为尊者讳,说白了其实也就是这么个再简单不过的道理。
“小五儿……你的心思实在太细太沉,朕知道——就算朕真的这么说了,你心里头只怕也是不信的。”
他正暗自思量着,康熙却忽然将他拢进了怀里。感受着怀里几乎一只手就能承得住的分量,近乎叹息地轻声道:“可无论你相不相信,朕还是要说……你是朕第一个下决心要宠着的孩子。”
这句话里头的意味实在太重太深,胤祺心中不由微震,下意识抬了头看过去。康熙却只是冲着他微微地笑了笑,像是猜透了他心里的想法似的,近乎解释一般地低声道:“胤礽不一样……他和你们都不一样。朕必须宠着他,必须要待他好。他是朕的皇后唯一所出,是赫舍里到了最后都不肯瞑目,殷殷切切地托付给朕手里的孩子。朕一定要将他教好,一定要叫他成材——这大清的江山,将来也要交到他的手里。”
康熙说到最后已有些激动,眼里也闪着隐隐的亮芒。胤祺静静地望着他,心中却也并不觉得如何意外——他自然能体会到康熙对太子太过深沉复杂的感情,却也正是因着这一点,才会对着太子一退再退再三忍让,甚至差点儿就把自个儿都栽了进去。
叫他没料到的是,康熙静默了片刻,却又忽然淡淡地叹息了一声:“可是……朕不只是一国之君呐。”
望着怀里头这个儿子眼里难得显出的些许懵懂迷惑,康熙却只是淡淡地一笑,抬手轻轻捏了捏他的鼻尖:“朕也是个普通的父亲,也想有个贴心的儿子……前儿你淹得没了气息,你可知朕从来都没那么害怕过,怕得站都站不稳。后来你终于醒了,那一瞬间朕甚至在想——朕什么都可以给你,只要能叫你好好地在朕面前笑闹撒娇,能跟着朕犯轴较劲儿耍小性子,要朕做什么都可以……”
胤祺忽然动了动身子,主动拉着康熙的手按在了自个儿胸口,抬起头不闪不避地迎上了那一双眼睛:“皇阿玛,儿子好好的活着呢……您看,儿子什么事儿都没有,儿子会一直陪着皇阿玛的。”
康熙不由微怔,他的手正贴在这个孩子小小的胸膛上。里面传来属于生命的有力搏动,叫他的一颗心也仿佛彻底跟着软了下来。
“你这蠢孩子啊……”康熙蓦地苦笑了一声,用力地揉了一把他的脑袋,“总是这样,总是太懂事——甚至有时候都懂事儿得叫朕忘了你还只是个孩子。朕总是觉着,委屈你一些不要紧,以你的心思,一定能体察朕的苦衷,也一定不会怨朕……”
胤祺眨了眨眼睛,却是忽然老怀大慰地用力点着头,语气居然颇有些自得的意味,就只差拍着胸口显摆了:“皇阿玛您这么想就对了,儿子可是皇阿玛生的,那哪儿能再给皇阿玛添麻烦?咱们爷俩儿同心同德,有什么事儿用着儿子了就直说,您老可是要建千秋功业开万世雄基的,老被这家长里短的绊着算什么事儿……”
“……”康熙一口气险些没喘上来,一脸愕然地瞪着面前这个说得一本正经又眉飞色舞的儿子,下头的话却是尽数被憋回了肚子里。趁着他反应不过来的功夫,胤祺已顺嘴溜达出了成套的词儿,一边瞄着他的脸色,只求把这位不知道被什么刺激到了的皇阿玛剩下的话尽数堵死在肚子里头。
他当然清楚康熙下头要说什么,无非是盘点一番他所受的委屈,什么掉了池子啦,毁了身子啦,挨了板子啦——这么按着个儿的数上一通,再狠狠地自责一番没能护得住他云云。可惜这些话却依旧是能说不能听的,康熙现在倒是一时说得痛快了,万一将来哪一天忽然回想起来,觉得今天这些话实在太丢人太肉麻,或是被太子哄得高兴了,打算替太子把一直以来的屁股擦干净,他这一条小鱼都得被那龙威的余震给碎成八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