贪狼看书的速度不慢,不过两日的功夫,便已将《南山集》通读了一遍。要说真有那狂悖僭越之处,也不过就是其中《与余生书》、《孑遗录》几篇提及了明末清初的一些个信史,又在几处地方用到了南明的年号罢了,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直犯朝廷威严的地方。胤祺自个儿也大致通读了一遍,心里头有了数,又拉着李光地商量了一宿,便赶在春猎头前儿进了宫,和自家皇阿玛坦坦荡荡地把这事儿给说了出来。
“处置得过了?”
康熙对着这个儿子一向要比旁人多上数分耐心,搁了手中的笔蹙眉听他讲了一阵,却也不见有半点儿动怒的意思。只是起身沉吟了半晌,才终于极轻地叹息了一声。
“这件案子上头关系着的,又何止是《南山集》这一本书——你可知前朝以顾炎武为首作乱顽抗的那些个书生文人虽已故去,可他们的弟子广布天下,‘反清复明’的声音虽已渐渐平息,可那‘夷夏之别’却依然根植在不少士子心中。在他们心里头,朝廷依然是蛮夷,依然不是什么他们所谓的‘正统’。若不借此杀一儆百,震慑一番那些个狂妄的书生,我大清基业依旧难安……”
“皇阿玛,这样儿是不对的。”
胤祺温声应了一句,迎上自家阿玛疑惑的目光,忽然道了一声告罪,快步走到御案前,随手挑出了一支狼毫的毛笔:“梁公公,帮我把这张纸竖起来。”
同样不明就里的梁公公只当这位祖宗又要给万岁爷画符,老老实实地过来双手举起那一张宣纸,叫那张纸竖在万岁爷面前。胤祺抬笔饱蘸了浓墨,却什么也没画,只是在上头用力地点了一个墨团。
笔头上沾的墨太多,刚一离纸,墨汁便立刻顺着纸张向下淌去。胤祺左手耍花样儿一般稳稳地将一支金镖捏在指尖,用力向墨汁扎去,扑的一声将那宣纸给戳了个窟窿,吓得梁九功立刻夹紧了双腿:“诶哟奴才的祖宗您行好儿——!”
“没事儿没事儿,我变戏法儿呢。”胤祺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又转向一旁若有所思的康熙,浅笑着缓声道:“皇阿玛您看,这墨汁就像是人的念头,它只要存在,天生就会往下流传。咱们拿兵器去扎它,最多不过是连它带纸一块儿扎一个窟窿,可墨汁呢?还在往下流,甚至还会把咱的兵器都给沾染上些墨迹……”
“还有朕的桌案。”
康熙没好气地加了一句,轻敲了两下那张已经滴上墨渍的御案。胤祺面色微僵,这才反应过来那墨水已经冲破了宣纸的阻碍,正往自家皇阿玛的桌子上汇聚,忙一把揉了那团宣纸殷勤地擦着桌子,口中却是从善如流地接着说了下去:“对,还有桌案。这桌案就像是那些个无辜之人,明明什么都没招惹,就被平白泼下来一盆脏水……”
“行了行了,再擦朕这桌子都要叫你给擦成黑白花儿的了。”
康熙捏着扇子不轻不重地敲在他额顶,眼里已带了淡淡笑意,却仍故意虎着脸继续道:“连劝个谏都没正行,接着说!”
“诶。”胤祺老老实实地应了一句,又端肃了神色认真道:“以杀止杀千古不易,可那也得先是‘杀’,才能同样用‘杀’来止。笔墨可化作刀兵,然刀兵却不可充当笔墨,秦始皇昔日焚书坑儒,为的也是杀一儆百,却引起了天下人的强烈反弹。如今大办一个南山案,看着算不得什么大事儿,可日后却只会贻害无穷,甚至动摇我大清根基……皇阿玛可相信?”
“朕几时不信过你?”康熙的神色间显然已可见几分动摇,微蹙了眉迎上他的目光,沉吟片刻才握了这个儿子的腕子,压低了声音缓缓道:“你可是……曾见过什么?”
这话儿叫外人听了注定难免云里雾里,胤祺自个儿却是能听得懂的。这些年他没少用自己能预见将来的事儿这个说法来忽悠自家皇阿玛,也正是因为这个,这一回插手南山案他才有着几分把握,当下微垂了眸黯然道:“儿子曾见过——多年之后,文字狱已至猖狂。官员相互构陷,皆以子虚乌有、牵强附会之事置政敌于死地,动辄抄家灭族。更有县里狱卒横行作威作福,凡是曾有私下里冲突仇恨的,便以‘吟反诗’之罪名罚没家产,充军流放,致使人人自危文坛凋敝……”
“岂有此理!”康熙听得心中愕然,只觉胸口一片滔天怒意,猛地一巴掌拍在案上,“何至于此……何至于此!是谁给他们的胆子?!”
“皇阿玛可听过——楚王好细腰,故宫中多饿死?”
胤祺倒是不怕自家皇阿玛发火儿,只是静静望着他,平静地把最后一句台词念完——其实他自个儿都没听过这一个典故,作为一个写作文从来都凑不到八百字的偏科型学霸,要他完整的憋出这么一段儿有条有理的谏言简直还不如要了他的命。这些都是昨儿晚上李光地战战兢兢给他写出来的,写完还一个劲儿地含泪追问他可真会如此,闹得整日里惯好装神弄鬼的五阿哥也觉实在有些不好意思,忙尽力安抚了一番,只说是自个儿故意夸大了才给勉强哄好,也是头疼得不行。
——费了这么大的劲儿就是为了一本破书,要是这样儿都不能把这事儿给忽悠过去,他就真只能想想办法给自家皇阿玛卖个萌了。
康熙静静地盯着那一团被胤祺揉烂了的宣纸,眼中的怒意慢慢消散,沉默了许久才缓声道:“不能用兵戈止,又能用什么?”
“皇阿玛当年撩——咳,忽悠师父的那一套,如今怎么都忘了?”
胤祺浅浅一笑,将那一枚金镖轻轻放在自家皇阿玛的面前,又含笑继续温声道:“皇阿玛昔日有跟天地会对赌的豪气,如今又哪里会少包容一个书生的胸襟?更何况那《南山集》里头不过是提了些早已入书的信史,最多就是不小心用了南明的年号,斥责一番,叫他改了也就罢了。若是想要叫他长些记性,就罢了他的官儿,罚没了他的家产,给他流放出去见见世面,不也就差不多了?”
康熙微挑了眉望着他,冷哼了一声道:“你说的倒是简单——那赵申乔可是口口声声对朕说南山集中语多狂悖,有谋逆之意。你怎知这书里头不过就是几处信史、年号这般的小事儿?”
“这不是赵申乔的儿子抢了戴名世的状元,又落人口舌遭人闲话儿的,两家一直都不对付嘛……”
虽说听着语气依旧不善,以胤祺对自家皇阿玛的了解,既然肯追问,那准定就是心里头已经差不多动摇了,就等着给台阶儿好往下走呢。蹭到一边儿挨着坐下了,不经意似的点破了这里头见不得人的私仇,又一本正经道:“其实戴名世也就罢了,最冤枉的其实还是人家方苞——他可是如今天下文名第一人,多少读书人心里头的旗帜呢,就因为做了个序就给抓起来判了死刑,到现在还押在大牢里头。儿子江南那边可都来信儿了,说是不少士子都说下次秋闱要罢考,想法儿惊动朝廷,好把方先生给保举出来……”
摆事实讲道理地忽悠了大半日,连饭都跟着蹭了一顿,胤祺总算是把自家皇阿玛给掰了回来,同意了特赦方苞无罪,另着三贝勒胤祉带刑部彻查《南山集》一案,暂将戴名世等诸人好生看守,静待后查。胤祺始终对自家三哥捅娄子的天赋能力有着莫名的敬畏,就又劝着康熙把李光地也给塞了进去协查。三阿哥自幼醉心诗书学问,李光地又是打一开始就尽力为方苞等人奔走的,这么两个人被派去查这个案子,能查出什么来基本上也就已经敲定了。
“对了,你师父现在在干什么呢?”
把玩着那一枚金镖,康熙若有所思地发了半晌的呆,忽然冒出了个风马牛不相干的问题。胤祺的思绪还停留在要不要把回头把戴名世捡回去教教自家小九重新念书,一时几乎没反应过来,茫然地抬头怔了半晌,才终于反应过来自家皇阿玛原来早已换频道了:“我师父——在福建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