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仰面狂笑:“我知道你自己也曾说过,要做天下无敌的剑客,就一定要无情,现在呢?现在你已经变了,你已不再是那天下无敌的剑客,这一战你必败无疑。”
阿吉的双拳突然握紧,瞳孔也在收缩。
铁虎道:“其实你是否去杀他们,我根本不在乎,只要能杀了你,他们能往哪里走?”
阿吉沉默。
铁虎道:“你的人虽然变了,可是你的人仍在,你的剑呢?”
阿吉默默的俯下身,拾起了一段枯枝。
铁虎道:“这就是你的剑?”
阿吉淡淡道:“我的人变了,我的剑也变了!”
铁虎道:“好!”
“好”字说出口,他全身骨节突又响起。他用的功夫就是外功中登峰造极,天下无双的绝技。
他的人就是纵横江湖无敌手的雷震天。他心里充满了信心,对这一战,他几乎已有绝对的把握。
夕阳红如血。
血尚未流出。
阿吉的剑仍在手。虽然这并不是一把长的剑,只不过是仿佛柴柄中漏出的枯枝,可是一到他手里就变了,变成不可思议的杀人利器。
就在雷震天一串鞭的神功刚刚开始发动,全身都充满劲力和信心时,阿吉的剑已刺出,点在刚刚响起的一处骨节上。
他的出手很轻,轻飘飘的点下去,这段枯枝就随着骨节的响声震动,从左手无名指的第二个骨节一路跳跃过去,跳过左肘,肩井,脊椎……
一串鞭的神功一发,就正如蛰雷惊起,一发便不可收拾。
铁虎的人却似被这段枯枝黏住,连动都已不能动。枯枝跳过他左肩时,他脸上已无血色,满头冷汗如雨。
等到他全身每一处骨节都响过,停在他右手小指最后一处骨节上的枯枝,就突然化成了粉末,散入了秋风里。他的人却还是动也不能动的站在那里,脸上的冷汗忽又干透,连嘴角都已于裂,锐眼中也布满血丝,盯着阿吉看了很久,才问出了一句话。他的声音也变得低沉而嘶哑,一字字问道:“这是什么剑法?”
阿吉道:“这就是专破一串鞭的剑法。”
铁虎道:“好,好……”
第二个“好”字说出口,这个就在一瞬间之前还像山峰般屹立不倒的铁虎,却突然开始软瘫,崩溃……
他那金刚不坏般的身子,在一刹那间就变得像是一滩泥。
枯枝化成的粉末,还在风中飞散,他的人却已不能动了。
夕阳也淡了,阿吉惶惶的摊开掌心,被他手掌握着的一段枯枝,立刻也化成了灰,散入风中。
——这是多么可怕的力量,不但将枯枝震成了粉末,也震麻了他的手。而他自己并没有用一点力。力量尽是由铁虎的骨节间发出的,他只不过因力借力,用铁虎第一个骨节间发出来的力量和震动,打碎他自己的第二个骨节。
现在他全身骨节都已被击碎——
被他自己的力量击碎。阿吉若出了力,这股力量很可能就会反激出来。穿过枯枝,穿过手臂,直打入他的心脏。
——高手相争,斗的不是力。
铁虎明白这道理,只可惜他低估了阿吉。
——你已变了,已不再是那天下无双的剑客,这一战你已必败无疑。
骄傲岂非也像是酒一样,不但能令人判断错误,也能令人醉。
阿吉喝了酒,也给他喝了一壶——
一壶“骄傲”。
阿吉没有醉,他却醉了。
——高手相争,斗的不仅是力与技,还得要斗智。
不管怎么样,胜总比败好,为了求胜,本就可以不择手段的。
风迎面过来,阿吉默默的在风中伫立良久,才发现哑巴夫妇站在木屋前看着他。
哑巴眼睛里带着很奇怪的表情,他的妻子却在冷笑。
阿吉没有开口,因为他正在问自己:“我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哑巴的妻子道:“你本来不该喝酒的,却偏偏要喝,只因为你早就算准铁虎会来的,你也想杀了我们,却偏偏不动手,只因为你知道我们根本逃不了,否则你为什么要让铁虎杀了韩大奶奶?”
她说的话永远比锥子还尖锐:“你故意这样做,只因为要让铁虎认为你已变了,故意要让他瞧不起你,现在你怎么不过来杀了我们夫妻两个人,难道你不怕我们把你的秘密泄漏出去?”
阿吉慢慢的走过去。
哑巴的妻子掏出一锭银子,用力摔在地上:
“饭锅里不会长出银子来,我们也不想要你的银子,现在你既不欠我们的,我们也不欠你的。”
阿吉慢慢的伸出手。
可是他并没有去捡地上的银子,也没有杀他们,他只不过握住了哑巴的手。
哑吧也握住了他的手。两个人都没有开口,世上本就有很多事,很多情感都不是言语所能表达的。
男人们之间,也本就有很多事,不是女人所能了解的。就算一个女人已经跟一个男人患难与共,厮守了多年,也还是不能完全了解那个男人的思想和情感。
——男人又何尝能真正了解女人?
阿吉终于道:“虽然你不会说话,可是你心里想说的话我都知道。”
哑巴点点头,目中已热泪盈眶。
阿吉道:“我相信你绝不会泄漏我的秘密,我绝对信任你。”
他又用力握了握哑巴的手,就头也不回的走了。
他不忍回头,因为他也知道这对平凡朴实的夫妇,只怕从此都不会再过他们以前那虽刻苦却平静的日子了。他又不禁在心里问自己。
——我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为什么总是要为别人带来这许多烦恼?
——我这么做,究竟是对?还是错?
看着他走远,哑巴目中的热泪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
他的妻子却在嘀咕:“他带给我们的只有麻烦,你为什么还要这样对他?”
哑巴心里在呐喊:
——因为他没有看不起我,因为他把我当做他的朋友,除了他之外,从来没有人真正把我当作朋友。
这一次他的妻子没有听见他心里的呐喊,因为她永远无法了解,“友情”这两个字的份量,在一个男人心里占有多重。一个真正的男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
铁虎的尸体是用一块门板抬回来的,此刻就摆在花园中的六角亭里,暮色已深,亭柱间的灯笼已点起。
竹叶青背负着双手,静静的凝视着门板上的尸体,脸上连一点表情都没有。对这件事,他竟似丝毫不觉惊异。直到大老板匆匆赶来,他脸上才有些忧伤悲戚之色。
大老板却已经跳了起来,一看见铁虎的尸体,他就跳来大吼:“又是那个阿吉下的毒手?”
竹叶青垂下头,黯然道:“我想不到他这么快就找到阿吉,更想不到会死得这么惨。”
大老板看不出他身上的伤,所以竹叶青又解释:“他还没有死之前,全身的骨节就已全都被打碎了。”
“是被什么东西打碎的?”
“我看不出。”
竹叶青沉吟着,又道:“我只看出阿吉用的绝不是刀剑,也不是铁器。”
大老板立刻问:“你凭哪点看出来的?”
竹叶青道:“铁虎衣服上并没有被铁器打过的痕迹,也没有被划破,只留着些木屑。”
大老板瞪起了眼,道:“难道那个阿吉用的只不过是根木棍?”
竹叶青道:“很可能。”
大老板道:“你知不知道铁虎练的是什么功夫?”
竹叶青道:“好像是金钟罩,铁布衫一类的外门功夫。”
大老板道:“你有没有看过真功夫?”
竹叶青道:“没有。”
大老板道:“我看过,就因为他功夫实在太强,所以我连他的来历都没有十分清楚,就将他收容下来。后来我才知道,他就是昔年曾在辽北横行过一时的‘云中金刚’崔老三。”
竹叶青道:“我也听大老板说过。”
大老板道:“虽然他曾经被雷震天逼得无路可走,可是我保证他的功夫绝不比那个姓雷的差太多,也绝不会比祁连山那个玉霸王差到哪里。”
竹叶青不敢反驳。
没有人敢怀疑大老板的眼力,经过大老板法眼鉴定的事,当然绝不会错。
大老板道:“可是现在你居然说那个没有用的阿吉只凭一根木棍就能将他的全身骨节打碎?”
竹叶青不敢开口。
大老板用力握紧拳头,又问道:“他的尸身是在哪里找到的?”
竹叶青道:“是在韩大奶奶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