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季瑛和墨宁熙的相遇,是在她刚七岁的那一年。
她是大齐的皇太女,小小年纪自有一番卓然高傲的气度,扬起了下巴看这个由她父皇牵至她面前的消瘦少年,开口就是一句:“这是父皇赏我的奴才吗?”
一贯儒雅温柔的父皇笑着叹息了声,他耐心地教导她:“月儿,他是你的小哥哥,不是奴才。”
季瑛又审视地看了几遍眼前的少年,他才不过十一二岁的样子,五官秀丽到像个女孩子,目光却是冷冷地,自从见了她后,都不曾下跪过。
季瑛其实是喜欢他的,她忍不住想端皇太女的架势,也不过是想让他多看自己一眼。
现下有了父皇给的梯子下,她就又扬了扬下巴:“好吧,那你可以叫我月儿。”
季瑛是她的名讳,“月儿”却是乳名,除却父皇外,这宫里还没人敢叫过,她这么说,觉得自己已经给了他天大的恩惠了。
少年却始终冰冷冷地看着她,半响过去了,才淡淡地叫了声:“月儿。”
那声音清脆得好像冰石相撞,他接着又淡淡说了句:“臣墨宁熙。”
她眨眨眼睛,对于这个明明看起来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少年自称“臣”感到奇怪,他也只是用微带戒备的目光看着自己。
两个孩子之间的气氛始终别别扭扭,父皇却很开心一般,看着自己身前的这一双小儿女,罕见地露出了笑容,温温和和地对季瑛说:“月儿,往后这就是你的熙哥哥了。”
季瑛多年后想起他们初遇时的情形,知道有些东西,在当日就不对了:那个初入宫闱的少年身上有太多的坚冰,她也未曾试图去温暖他。
墨宁熙留了下来,季瑛陆陆续续地听父皇说了他的来历。
他是父皇在武林中的故人之子,父母皆遭歹人所害成了孤儿,父皇将他带到宫中来,一来是偿还故人昔日的情意,二来是为了将来能给她做个依靠和帮手。
帝王家步步荆棘,即便她是父皇的独女,宫内无人害她,可朝堂上照样有一班虎视眈眈的重臣和亲族,日夜紧盯着这个年幼的皇太女。
父皇在深宫中的静夜中,常抱着她,轻声叮咛她,父皇温雅的声音她很是喜爱依赖,所以连他常说的一句话,她也都记了下来:“月儿,熙哥哥是你未来的皇夫,天下只有他不会辜负你,你可记得?”
倘若父皇天寿长久,能看到他们长大成人,那么墨宁熙早就会成为她的皇夫,和她共享万里河山。
可她的父皇却终究还是在她刚满十二岁那年,就积劳成疾,追随着她早逝的母后去了。
那年墨宁熙也不过十六岁,她记得他沉默地抱着一柄长剑,守着父皇的灵柩,也守着她。
并不宽阔的少年的肩膀,像一座山一样挡在她身前。
她跪着不停哭泣,不敢睡觉,即使是只有十二岁的少女,她也知道宫外有并不听从她号令的御林军和异姓王爷们,她害怕闭上眼睛,就会在被名为*的巨兽吞噬。
最后让她睡过去的,就是他的后背,他让疲惫不堪的她趴在他的背上,轻声地哄她:“月儿,有熙哥哥在。”
那时候他对她说话的语气,已经越来越像时常宠溺她的父皇。
她模模糊糊地趴在他的背上,无来由地觉得安心无比,沉沉陷入了失去父皇后的第一次安眠。
因为他手持着父皇的遗诏不曾妥协半步,又因为占据着丞相之位的顾家和另外几个大家族的支持,她最终还是坐稳了皇位。
在她最初登基的那几年里,于各大家族间周旋的人,是他。每天深夜从宫外归来,却还要将奏折批阅完毕的人,也是他。
他替她撑起了整片江山,也变得更加沉默和冰冷。
他手上沾染了不少鲜血,朝野间渐渐有了墨宁熙狼子野心,意图篡位专权的传闻。可他却不曾动用手中的权力为自己加官进爵,乃至多年后,他也始终只是小小的七品官员。
她直到很久后才知道,不管什么时候,这万里江山其实都浸透着一股冷意。
多少悲欢分合、圆满离散,到头来不过是一步步谋算中的寒意,一寸河山一寸血,一寸河山一寸冷。
如无寒彻的手腕,如何保得住她的帝位,守得住江山安宁。
可那时的她,却开始对他诸多猜忌,她怪他没有太多时间陪伴自己,和丞相之子,儒雅温文的顾清岚走得越来越近。
顾清岚其实很像她的父皇,永远温和雅致着,眉眼间都是养尊处优的修养。
顾清岚不像他,没完没了地给她算计着各家的短长,开口就是枯燥的政务,顾清岚陪她谈诗词歌赋、经史典籍,他们甚至联诗对句,同赏丹青丝竹。
她和顾清岚亲近越甚,就越是厌恶他。
她甚至听信了那些流言,以为他留在宫中,把持朝政,不过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夺权篡位。
因着和顾清岚的情意,她逐渐对顾家多加倚重,他劝她不可独宠一家,免得朝中势力失衡,她却以为他是为自己的亲信打算,嗤之以鼻。
他们在朝政上分歧渐起,她又逐渐年长,她十八岁那年开始亲政,一点点从他手中将大权拿回。
她毕竟流着皇家血脉,在朝政上天资聪明,不用费多少功夫,就博得朝野上下齐声喝彩。
她自鸣得意之余,却忘了父皇驾崩太早,她的驭人治国之道,大半都是他亲手教授。
她逐渐视他为眼中钉,直至那次为了西北调兵的事宜,和他在早朝上争执不下。
她气火攻心,起身离座,在满朝臣工面前,用力给了他一耳光。
那一掌落下后她才知道后怕,他不同于普通臣子,一身得自父母的武功出神入化,而那时的朝臣中,也有不少是他一手提拔安排的亲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