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璃从来就没想过替自己留后路,手腕狠辣树敌众多,一路踽踽独行至今,甚至没留下一个知心交底的人。
做任何事都不可能天衣无缝,证据当然是有的,也早晚能找到,可现在却还早得很。
还要等到他身死之后,朝堂中的漏洞彻底暴露出来,接手兵部户部的新尚书才会发觉军中粮饷居然一直出自右相府,那些被重新启用回调至京的官员们寻找恩人,才会震惊地发觉那些财物钱粮上属于陆璃的痕迹。
做下的事都是真的,罪名也都是真的。只要朝堂定罪,待新皇登基开朝,陆璃的血就会成为警醒世人官员最好的工具。
权相被斩,一定会叫朝堂风气为之一变,尽扫旧朝颓势,震慑各方宵小。不会有人再记得饱受打压的受气太子,所有人的眼里,都会只剩下杀伐果断的少年帝王。
这样才是最好的结局。
马车停下,车外一片寂静,苏时深吸口气,敛袖从容起身。
他还要再演一次骄横跋扈的权相,替那个小皇帝铺平通往至尊之位的最后一段路。
自此以后,朝堂兴废世事冷暖,再与陆璃无关。
天色将晓,寒意凛然。
苏时迈步登阶,单手撩起稍长的衣摆,刺骨的冷风转眼就已冰透了不算厚实的衣物。
四十九级汉白玉台阶,往日不过闲庭信步,落在重伤虚弱的身体上,却成了不轻的负担。
苏时胸口些微起伏,额间已渗出细汗,被冷风一吹,只觉透心冷彻转眼传遍周身,再不剩丝毫热气。
才只爬了一半,总不能连朝堂都进不去。
苏时咬了咬牙,正准备一鼓作气爬上去,身后却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领厚重的披风便被不由分说地压在了肩上。
冻得几乎僵硬麻木的身体瞬间回暖,苏时身形一晃,被一只有力地手臂稳稳扶住。
莫名并不觉意外,苏时借力站定,目光落在来人身上,语气近于叹息:“王爷……”
“宋戎不擅政事,只是旁听,不会擅发一言。”
宋戎搀着他站稳,将一只精致小巧的手炉不由分说塞进他袖中,漆黑目色直直落进他眼底,声音越发低缓柔和下来。
“右相别赶我,好么?”
虽然顶着个摄政王的名头,宋戎却很清楚自己的斤两,即使立下勤王护驾大功,也从未真以摄政王自居,上朝时也往往主动避开。这一身华贵至极的朝服,除了赐下那一日,他还是头一次穿在身上。
沙场铁血磨砺出的凌厉气势被厚重华贵的纹路压下来,反而显出凛然不可侵的厚重威严。可偏偏是这样一身不怒自威的气势,却又小心翼翼将外露的锋芒尽数收敛,眼里只余分明直白的恳求。
目光在他身上停驻半晌,苏时撤开手臂敛目回身,将身上的披风紧了紧,一言不发朝台阶上继续迈步。
双手拢入袖口,握住了那个温热的手炉,融融暖意终于抵过了身外的凛冽寒风。
漆黑的双瞳蓦地亮起光彩,宋戎忙跟上去,跟在陆璃身后,脚步放得既轻且缓,一路跟着他登上玉阶,护着他迈进宫门。
少年天子霍然抬头,目光透过冕旒珠串,落在那个缓步走进来的身影上。
他还活着。
一夜的忐忑惶恐,一夜的挣扎辗转,终于被这一眼所尽数压制下去。
早已熟稔的刻骨恨意本能复苏,他正是凭着这股恨意,才从未向眼前这个人低头俯身,才终于从受尽冷遇的摆设太子,熬到这万人跪服的九五之尊。
温习着记忆中的不甘仇恨,宋执澜微眯起眼,目光再度狠厉如刀,冷冷落在陆璃的身上。
堂下的身影似有所觉,抬起头瞥他一眼,神色忽然显出熟悉的高傲冷淡。
那个人甚至不屑于与他有所交锋,唇角挑起淡淡嘲讽弧度,漫不经心地拂袖回身,负手列在首位。
朝堂哗然,众臣瞬时义愤,纷纷指责起了陆璃目无君上悖德无礼,宋执澜却已经无心再听。
那人如何会有苦衷,不过就是太过骄纵狂妄而已,是他想得太多了。
扶着龙椅的手缓缓收紧,宋执澜目色渐沉,声音终于彻底冷峭:“右相陆璃,五年来骄奢跋扈残害忠良,将朝堂纳为一言之地,持剑逼宫,早已有不臣之心。今日朝堂论罪,诸卿所知,无不可言。”
大理寺卿最先出班,慷慨陈词,痛数陆璃诸般罪状。朝堂久受右相挟制,无论忠奸善恶,竟忽然都有满腔义愤,仿佛恨不得将陆璃食肉寝皮。
大厦倾颓,从者甚众。
宋戎列在殿侧,沉默不语,心中渐寒。
他虽久不在朝中,却绝不愚驽。那些罪名显然并非空穴来风,朝臣既然敢如此指摘陆璃,即使有夸大扭曲之处,也必然因为陆璃确实做下了这些事。
可他又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做?
明明可以不必将自己置于众矢之的,可以继续左右逢源笼络人心,难道真就只是因为日渐势大,所以目中无人骄横狂妄,以至于自绝生路?
英挺剑眉越发蹙紧,宋戎目光愈深,落在那道立于班首的身影上。
自从进入朝堂,陆璃就从未发过一言,只是傲然默立,双目似阖未阖,不知究竟有没有将那些指责唾骂听进耳中。
“右相大人——”
户部尚书声音清朗,压过朝中大半嘈杂话音,出班朝陆璃遥遥拱手:“已至今日,右相不可一错再错。相府所抄钱物与右相这些年所敛财款相比,不过九牛一毛,如今国库亏空,右相可愿捐出剩余家财,将功折罪,以正为臣之心?”
陆璃这些年虽然掌控朝堂,大肆剥削朝中官员,收受贿赂中饱私囊,为政却并不暴虐,待百姓也不算苛责。
户部尚书是由侍郎升上来的,因着还算宽厚的税收田策,对陆璃恶感总不及朝中官员。眼看诸臣你一言我一语,几乎要将陆璃打入万劫不复之地,忍不住开口插话,悄然递过了个转圜的台阶。
“笑话!陆璃罪大恶极已被罚没抄家,钱财原本就该充入国库,如何还能算作将功折罪?”
大理寺卿冷笑出列,狠狠抢白一句,目光扫向那一道玄色身影:“陆璃,若是你仍有财产藏匿不报,罪名便又加一等!”
“不过一死而已,再加一等,若是非要开棺戮尸挫骨扬灰,便也随你们。”
苏时轻笑一声,终于开口,漫不经心地落下目光,似乎丝毫不曾将铺天盖地的口诛笔伐放在眼中。
“陆璃所求,无非畅快淋漓,纵情一世而已,还从未操心过死后之事。钱财不过身外之物,锦衣玉食、花天酒地,转眼也就挥霍尽了,哪里还留得下来什么?”
他的语气格外傲慢轻佻,叫大理寺卿脸色阴晴不定,却又不敢当堂太过放肆,终于还是忍下怒气,狠狠拂袖回班。
户部尚书也被呛得一时哑然,神色似有惋惜,轻叹一声,同样退了回去。
连戴罪者自身都不打算辩白,朝堂论罪几乎没了什么真正的意义,再说下去反倒像是无理的纠缠宣泄。喧沸朝堂渐渐安静下来,陆璃的罪名被一条条理出,逐条呈上去。
宋执澜坐在天子位上,眉眼隐没在在十二旒下,语气无波无澜:“刑部,右相依律该定何罪?”
刑部尚书上前一步,拱手俯身:“右相罪大恶极,按律当下入天牢,择期问斩,家中财产一应罚没,并究其从党之罪……”
处心积虑,机关算尽,原来不过就是为了这么个结局。
真到了这一步,心里居然奇异地没了任何感觉。宋执澜垂下目光,一手不觉攥握成拳,又缓缓松开,淡声开口:“照办就是,今日就到这里,诸卿多有劳累,散朝罢。”
话音落下,他已自龙椅上起身,大步离开。
退朝礼声压着皇上离去的身影响起,反而叫朝臣们有些无所适从,各自怔了一阵,窃窃私语着离去,说得也无非是右相此番只怕难逃一死的闲话。
宋戎立在原地,那一句“择期问斩”似乎还在耳畔,叫他胸口积郁得厉害,忍不住想要冲上前去开口,却又清楚现在还不是时候。
户部尚书或许只是无心一问,却忽然替他点亮了一盏心灯。
相府虽然贵气袭人,却不过是个空架子,真正该藏着珍器重宝的地方一应空空如也,一定有一大笔钱财都被挪用到了其他的什么地方。
他不信陆璃当真是花天酒地恣意挥霍的性子,只要顺着查下去,一定能有所发现。
只是——必须要快……
少年天子眼底藏着的阴郁狠厉,叫久经沙场的将军都有些心惊肉跳。宋戎垂下视线,反复盘算着能够入手的地方,却忽然听见似乎有人在叫自己。
循声抬起头,才发觉朝堂里的人已走得七七八八,陆璃正望向他,神色平静,苍白的双颊却不知何时泛起了虚弱的潮红。
他在发烧!
心中蓦地升起紧张的念头,宋戎不及多想,大步赶过去,在那具身体倒下去之前将他稳稳扶住。
陆璃性情极傲,绝不会轻易在旁人面前展露虚弱,勉力支撑许久,只怕早已无力为继。
高大的身形不着痕迹地遮挡住剩余的视线,感到臂间迅速压上来的重量,宋戎眼眶发涩,扶着他重新站稳,低下头迎上被虚弱抹去凌厉淡漠的清湛眸色,心口蓦地一颤。
他很清楚,陆璃本意绝非要向他示弱,可那双因为高烧而沁了晶莹水色的墨眸,却依然叫他无法就只是这么站在一旁,什么都不做地旁观下去。
看着他支撑,看着他倒下,看着他送死。
人已散尽,空荡荡的朝堂只剩下沉默的御林卫,宋戎深吸口气,探臂要将他抱起来,却忽然被陆璃握住手腕。
那双眼里显出被冒犯的愠怒,沉默地瞪着他,却因为高烧虚弱,反而显不出丝毫威慑,只剩下摄人心魄的——
念头忽然被打住,仿佛再想下去都是轻薄折辱了这一身琢玉风华。
苏时尚不知自己此时情形,心思还在自己好不容易争取来的牢狱之灾上。
小皇帝还是给他留了颜面,没有当堂叫御林卫将他拖下去,较之昨天险些被塞进囚车游街的待遇,终归还是好了不少。
下狱就是要明诏的,对方抢了一封圣旨,自己迟早还能再拿到一份。
将已经冷下来的手炉递还回去,苏时低声道一句谢,转身打算叫候在一侧的御林卫将他押进天牢,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低声告罪。
不及反应,颈后忽然传来剧痛。苏时愕然回身,眼中怒气未起,视野已经迅速黑了下去。
宋戎收回将他敲晕的手臂,稳稳当当揽住陆璃无力软倒的身体,眼底显出歉意神色,手臂横揽,几乎能隔着衣服觉出那具身体的滚烫。
既然宋执澜不敢看,他就将人送到少年帝王的面前去。
迎上御林卫错愕的注视,摄政王面色淡然,揽着人沉声开口:“右相病重,可否请先太医诊治一二,待病势稍作稳定,再入天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