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十八年,圣上四十岁上的万寿节,正好迎来了抗倭胜利。
率军前往的元帅谢蓬快马加鞭,班师进京为杨肃贺寿。
乾清宫里皇后太子以及文武诸官欢庆一堂,杨肃拍着谢蓬肩膀,感慨地道:“朕自上位起,便立誓平定海域,承广替朕解除了这一心腹大患,朕心慰之,也不负朕昔年一番狂言。你想要什么,只管说来,朕断无不允之理!”
谢蓬浅浅而笑,他未曾开言,执杯先敬了杨肃一杯。
……
谢蓬从小就知道自己没娘,但这不要紧,因为他爹几乎万能。
他从小读书认字是父亲教的,练功习武是父亲教的,他的衣裳破了,也是父亲缝补好的,父亲对他唯一的要求是做人正直,努力上进,不要枉费了光阴。
这应该是天下绝大多数父母亲对待儿女的期盼,所以也没有什么不一样的。
泰山脚下的小村落里,他跟着父亲平静而又无拘无束地过了十年。
那年秋天,镇上显得格外热闹,人们都在传说徽州皇商霍明翟带着霍家少主来城里盘点钱庄,父子俩就住在他们的镇上。
谢咏行事作派如同隐士,前来拜访的友人又多为练家子,谢蓬一直认为父亲是个江湖人,所以镇上来了什么人,他并不关心。
对于这些唯利是图的商人,他反倒还生出来一股排斥。
因为朝局不甚乐观,近年匪患增多,四里八乡深受其扰,朝廷不作为,皇商赚得盆满钵满,还不是更加说明君王无能。
那日他上山练功,流出一身汗,跑到山谷溪流里泡澡。
一只鹿背插着一只箭惊惶地钻到水岸边,看到水潭里的他,旋即又失措地另找机会要逃。
但它还没找准出路,后方丛林里又射来两箭,直中它咽喉,它哀鸣一声,即倒入了草丛。
谢蓬看向鹿来处,有杂乱的脚步声传来,而且速度很快,一个与他身量不相上下的少年带着护卫提剑赶过来。
看到水里的他,少年笑了下,露出一口整齐白牙:“打扰你了。你看到一只背上插了箭的鹿么?”
那鹿就在少年前面不远。
谢蓬皱着眉头,起身往岸上走来,轻睨过去:“没看见。”
少年也不在意,招呼着人沿着水潭往前。
没走多远,他们就停了下来,位置正好是鹿躺下的地方。
少年望着地下,随后他豁然一笑,扭转头道:“这不是在这儿么?你为什么说没看见?”
谢蓬拿着衣服擦身,瞥他道:“我说看见就看见,我说没看见就没看见,眼睛和嘴长在我身上,我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这少年一身锦衣,年岁不大,但是细皮嫩肉,气度出众,是他所见过的城里官职最高的知府家的公子也比不上的。
而且他还一口江南口音,他猜想,这一定是那个皇商家的公子跑不了。
“这话有趣!”少年笑道,“你是练家子?”
谢蓬没搭理他,拿起衣裳往身上套。
套好了就准备走人。
少年却脚步一错,把他拦住了。
“你想吞我的鹿,还耍我,就想这么走?”
谢蓬拉下脸:“你想怎么样?”
少年道:“跪下叫声哥哥,就放了你。”
谢蓬冷笑了。
果然天底下的纨绔都是一样的。
他懒洋洋望着天际:“我要是不跪呢?”
“那你就拔出你的寒铁剑,我们就比试比试,如何?”
少年目光晶亮地落在他剑上。
一个纨绔子弟,居然还认得出他的寒铁剑?倒让他有几分意外。
不过那又怎样?
就算认得出来他也不过是多些见识,不见得就会真本事。
“要比又哪里用得着拔剑?回头杀了你我也赔不起。”他两手叉腰说。
少年被激怒,当下弃了剑,一招黑虎掏心就扑了过来。
谢蓬起初确实未将他放在眼里,但交手之后他却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应付,这个看上去俊俏得跟个小姑娘似的少年,居然拳脚功夫十分扎实,甚至他需要用心尽全力才能避免被他伤到。
但他拥有地利,这是山上,也是他的地盘,最后他凭借自小练就的腾跃工夫将他撂趴在地,前前后后竟然用了有一两百招。
“叫哥哥!”
他喘息着往地下啐了一口,揪着他的衣领说。
哪怕赢得并不轻松,这赢家的势头总归是要做足。
再次出乎他意料的是,少年虽然在瞪他,但是却未再抗争,甚至还阻止住欲上前来的护卫,老实地喊了他一声“哥哥”。
这就是不打不相识吧,那段时光,竟然是他漫长的少年时代最为快活的一段。
——谢蓬,你有什么理想?
——谢蓬,若我有朝一日君临天下,定要做个好皇帝!
——谢蓬,其实,我真的是皇子,来日我也是要继承大统的。
——谢蓬,我一个人好辛苦,你来帮帮我吧?
……
那些年,那些话,像是刀剑刻在功夫石上的印记,又像是凿刻出来的记载着兄弟情谊的铭文。
杨肃去东宁卫服役,他便去东宁卫所在的蜀中给他联络神医梁家;
杨肃去通州救钱家,他就在暗中给他铺路;
杨肃去湖州出任务,他把消息线索全都理好送到他手上;
杨肃抓住了程啸,他就替他一路暗中押送着程啸活着上断头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