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长在侧轻声道,“皇上,摩格可汗已在殿外候着了……”
玄凌正色道,“宣他进来吧。”
李长忙行至殿门前,扬声道,“宣摩格可汗觐见——”
话音未落,已听得皮靴匝地声“隆隆”有力不断近前,玄凌微有不快之色,欣恭夫人蹙眉道,“无人教他面圣之时行礼举止么?如此大声也不怕惊了圣驾?”
季欣然心中暗惊,在禁宫中仍如此无礼,这摩格可汗不知究竟是何等样人物?
心中正好奇,只见一个身量魁梧的男子已然昂首傲然迈进。他着一身枣红色金线密织赫赫王服,虬髯掩映下的面庞极富棱角,剑眉横张飞逸,一双黑沉沉眸子深邃如不见底,整个人浑如一把利剑,寒光迫人。
摩格阔步入殿,双目直视宝座之上的玄凌,不屑旁顾,更无任何谦卑之色。他身旁一位赫赫使者躬身道,“我可汗入周,特来拜会大周皇帝。”
摩格微微一笑,既不行礼,亦不屈膝,只双手抱拳一拱,算是行礼。
纵然玄凌有心忍耐,见摩格如此,亦不由变色。胡蕴蓉素来心高气傲,怎容得摩格在殿上对玄凌无礼,不觉勃然大怒,登时起身道,“赫赫既来觐见,怎不按大周规矩行礼面见圣上,更不出言请安,实在大胆!”
胡蕴蓉一袭深红色翟凤出云礼服,虽则动怒,但满身金饰摇曳,更见明艳华贵。摩格毫不动气,只含了戏谑的笑意,以赫赫语朗声向蕴蓉说了一句。
在座妃嫔并无人懂得赫赫语,不由面面相觑。胡蕴蓉亦不知摩格说了什么话,只见他满脸戏谑,知道不是好话,窘迫之下,更是勃然大怒。
赫赫使者不怀好意地一笑,拱手以汉语道,“娘娘无需动怒。方才娘娘责怪我可汗不以中原礼数相见,更无问候之语。其实是我可汗深虑大周皇帝不懂赫赫之语,所以只以行动抱拳相见。”
摩格只含笑看着玄凌。此时译官虽然在旁,却深怕落实了胡蕴蓉“不识礼数”之名,不敢多言将摩格原话说与胡蕴蓉知晓。实则摩格方才的后一句确是在嘲讽胡蕴蓉的不知礼数,毕竟皇贵妃坐于皇上身边,且胡蕴蓉之上尚有许多嫔妃,自是轮不到她说话的。
季欣然向下一使眼色,安陵容起身端起一杯葡萄美酒缓缓行至摩格身前,他以为安陵容上前敬酒,轻嗤一声,正要伸手接过。安陵容蓦然将手一缩,将一杯上好的葡萄酒缓缓浇在摩格身前空地之上,含笑将空空如也的杯底示与他看,方才退开两步。
摩格微眯双眼,眸中凝起一缕寒光,冷冷以汉语道,“汉人祭祀死者时才以酒浇地,你在诅咒本汗?”
安陵容缓缓道,“不想可汗汉语说得如此精妙,真叫本宫赞服!”复又笑道,“可汗误会了,本宫并非以此诅咒可汗,而是以贵宾之礼迎接可汗。”安陵容拿过青瓷琢莲花凤首酒壶,满满斟了一杯艳红葡萄酒,端然道,“可汗乃是天朝贵宾,又是第一次入朝觐见我大周天子,我朝上至皇上,下至黎民,无有不欢迎者。所以为感贵宾到来,这第一杯酒便是要谢皇天后土引来佳客之喜。”
他轻哼一声,目光冷冷逡巡在安陵容面上,口中之音不辨喜怒之情,“此话太过牵强。”
安陵容展颜一笑,温言道,“本宫之行惹来可汗疑心,以言语辩白也不足以使可汗释怀,何况可汗方才见我皇之时一言不发只是拱手为礼,又以赫赫之语与我等终日只处于后宫的小小女子交谈,难怪惹来敏贵嫔不快。本宫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不过是小女子心胸,想来可汗乃是胸怀宽广之人必不会是以方才之举为难我们吧?”
摩格沉默片刻,唇角微微一扬,“这位娘娘真是伶牙俐齿,口若悬河。”
安陵容容色平静无波,“可汗过奖,本宫才疏学浅,略有所懂也是皇上偶然指点,怎敢担当可汗如此赞许。每常大周与赫赫来往不过是互市交易,多日来又兵戎相见,本是兄弟之邦却多见杀戮,难免彼此不熟。若今日因可汗到来使赫赫与大周能够彼此和睦相处,两邦情厚,不分彼此,自然日后少误会而多亲厚,黎民也会因此得福了。”
安陵容说罢举步归座,玄凌微一颔首,举杯向摩格道,“谦妃所言正是朕心所想,请可汗满饮此杯,以尽今日相见之欢。”
摩格满饮一杯,再以汉语相敬,“祝大周皇帝万福永寿。”停一停又道,“福履绥之,寿考绵鸿。”
此话一出,众人皆暗暗心惊,摩格所祝祷之言乃是《诗经》之句,可见其深通汉地文化,如此这般,恐怕不止仰慕汉学而已,狼子野心,竟可怖至此。玄凌神色不动,只笑赞道,“可汗似乎很喜《诗经》,朕的六弟清河王最通诗书风雅之事,可汗有空可与他多多切磋。”
摩格随玄凌所指方向看向清河王,只点头示意,并未多置一词。随后他扬一扬眉,击掌三下,唤道,“来人!”
有侍从以锦盒奉上一串九连玉环,那九只玉环环环相连,玉色温润光泽,奉在红绒锦盒中有莹然光泽,的确是连城之物,连见惯美玉的宫中嫔妃,亦莫不连连称叹!
摩格语气和顺,“赫赫本不产玉,本汗多年前曾得一九连玉环,听闻乃西域采玉工匠费尽千辛万苦才得这一美玉,又费尽无数心思才琢成此环,环环相扣,巧夺天工。但本汗又听闻此环可解,闻说中原多智者,能否请大周皇帝为本汗解开这九连玉环。”
玄凌一笑置之,“甚好,可拿到堂下请诸臣遍观,谁可解开,朕自有重赏。”
李长躬身接过出殿,玄凌唤上歌舞,一时宾主觥筹往来,莫不欢颜,一副升平景象。
大约半个时辰,李长复又进殿,神色微微凝重,略显窘色。玄凌一眼瞥见,已生了不悦之意,问道,“无人可解么?”
李长低头答道,“诸臣皆言此环天生如此,无法可解。”
玄凌凝神细看,道,“给众位王爷瞧瞧。”
李长复又行至诸王身前,方行至岐山王跟前,岐山王便向李长挥手道,“去去,本王看的眼都花了,给六王瞧瞧去。”
玄清接过看了片刻,眸中一动,只向玄凌笑道,“臣弟不知。”玄汾亦摆手道,“臣弟向来不喜金玉之物,不懂这些。”
玄凌微一沉吟,温和唤道,“皇贵妃。”
季欣然接过九连玉环细细观赏,果然天衣无缝,然而,也并非无法可解。却仍旧轻轻一叹,作不得其解状,“臣妾无能。”
玄凌不疾不徐道,“无妨。”
席间一阵寂静,人人屏息凝神,除却摩格含笑轻蔑之色。赫赫使者得意笑道,“原来大周多智者只是误传罢了。”
听闻他如此羞辱大周,季欣然心中更是不屑,转身将近旁和乐搂入怀中,似日常关怀般悄声说着话,而后向和乐眨一眨眼睛。
和乐听罢,两颊生笑,忽地脱开季欣然的怀抱,朗朗笑道,“父皇,女儿有一法子,或许可解。”
玄凌笑意中微有无奈,“连朝中官员亦不得其法,你一小小女儿家能有什么办法?”
和乐娇声道,“女儿年幼无知,即便想错了法子也不会贻笑大方,父皇不如让女儿一试。”
玄凌略一思忖,道,“也好。”
李长将托盘呈与和乐,和乐拿起九连玉环,想了想又有些举棋不定,不免向季欣然看去。季欣然含笑鼓励似的向她微微点头,和乐再不犹疑,抬手便将玉环摔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