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博彦扶着她上车,答道:“蔺既明,曾经是傅家的门生,万世十四年在昭宪皇后安葬礼仪中,因上疏弹劾曹德彰而被贬。”
九公主悚然一惊:“万世十四年?”
万世十四年的时候,她的嫡祖母、当今皇帝的嫡母昭宪母后皇太后去世,作为中宗的嫡妻,昭宪皇太后自然是要与中宗合葬皇陵,但皇帝生母孝安太后却一百个不同意,非要给昭宪太后另造一个后陵,然后自己跑去和中宗合葬。
这就有点没事找事了,人家好好生同衾的结发夫妻你不让死同穴,一个妃妾却偏跑去凑热闹,礼部的大臣自然不同意,于是伙同言官一起,各种上奏陈情讲道理。皇帝也不知道哪根筋抽住了,竟然觉得自己亲娘说的很有道理,立刻就给工部下旨,给昭宪太后另造后陵。
那时候曹德彰还是个内阁次辅,上面压着四朝元老赵学中,那时候老头都已经八十多快九十了,依然战斗在朝堂第一线,而且身体硬朗,吃嘛嘛香,压得进步青年曹德彰一点盼头都没有。
昭宪皇后安葬礼给了曹德彰一个契机,他以内阁次辅的身份公然支持皇帝和孝安太后的决定,并且洋洋洒洒写就一篇《大礼归成疏》公开出版发行,文中引经据典地论据了昭宪皇后之所以需要另造后陵的三十二条不可批驳的原因,皇帝看了龙心大悦。
正巧赵学中那段时间正以退为进,用辞职这个屡试不爽的办法威胁皇帝,所谓瞌睡送了个枕头,皇帝顺手把他的辞职报告给批了,顺便赐他“老骨归故乡”,连人都一并赶出了京城。
这件事当然在朝中引起轩然大波,一时间弹劾曹德彰的奏折满天飞,连起来估计能绕长安两圈,皇帝又龙颜大怒,下狠手处置了一批闹得欢的官员,流放的流放,贬职的贬职。
九公主很崇敬地打量面前的男人,他二十一岁毕业于昭宸大学,正是前途无量的时候,却因为仗义执言而被贬,用人生中最好的十五年混了个庐陵县令。
蔺既明笑了一下,眼角纹路舒展,三十五岁并不是一个多老的年龄,但在他这却头发灰白,老态毕现:“说来,还要多谢傅校长,若非他出手,恐怕我就要被贬到康场去了,那才是个穷山恶水出刁民的地方。”
傅博彦道:“蔺大人在任上政绩卓绝,如今任职刑部主事。”
九公主感激地看着傅博彦:“多谢。”
傅博彦微微一笑:“但你不能直接与蔺大人有所接触,我会派人做你们的传话信使,有什么吩咐,让他代为转达。”
九公主微微蹙眉:“为什么?”
蔺既明道:“殿下,我父母所赐的名字,叫蔺茂行,是我自己改了既明。”
傅博彦道:“被贬的是蔺茂行,而被提拔的却是蔺既明,我这么说,你懂了吗?”
九公主最近政治敏感度大大提升:“掩人耳目?”
傅博彦点头:“蔺茂行永远不可能有出头一日,但政绩卓绝的蔺既明就不一定了,这个名字虽然是用来眼人眼目,却已经在户部备案,这样就算来日被人查出,也不算欺君罔上。”
《九歌》中《东君》一章里,有“夜皎皎兮既明”一句,是天色明亮的意思,《诗经》中也有“既明且哲,以保其身”的句子,还由此延伸出了“明哲保身”这个词。从代表盛德之行的茂行到既明,可以窥见他经历的天府与地狱,还有少年意气和老谋深算。
九公主对他举起茶杯,问了一句:“天色将明,那茂行还在吗?”
蔺既明站起身,弓腰压低杯子与她一碰:“与天地同寿。”
九公主抿着嘴角微笑:“也必将与日月同辉。”
蔺既明道:“多谢傅大人作保,也多谢公主知遇之恩。”
他们不好相聚太久,匆匆说完便告别,等蔺既明走了有一盏茶的时间,傅博彦与九公主才起身离开。
“我以为朝中已经飞蝗蔽日,没想到还有这样的人才留存。”
傅博彦笑了一下,走在她前面半步,为她隔开熙攘的人群:“你知道吗,蔺既明万世十四年被贬庐陵,因为担心妻女老母受牵连,特意将他们送回了老家,到如今,已经整整十五年没有见过面了。”
九公主轻轻叹了口气,面前的人群摩肩接踵,姿容娇俏的小姐和举止彬彬的公子塞满了街道,人人都被掌中的灯笼映暖了面颊,露出欣喜满足的笑容。她看着,忽然对傅博彦道:“我想起一句诗来,当初读的时候,还觉得脂粉气太重,然而今日才真正理解其中精深之处。”
傅博彦低头在她耳边:“什么?”
“累累无定河边骨,犹是深闺梦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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