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小楼脸上掠过一丝明悟:“他是个傻子?”
谢连城点了点头:“是的,他的智力只相当于一个四五岁的孩童,一旦傻劲犯了,又打又闹,又哭又叫,还曾经不顾身份,当众失态,做出许多令安王府上上下下丢尽颜面的事,所以安王妃轻易不让他出来。”
看他的情形,恐怕不光傻,还很疯。江小楼沉吟片刻,觉得谢连城话中有话,秋水明眸越发璀璨:“你为什么要带我来看他,这件事情和左华上门提亲有关?”
果然一点就透。
谢连城叹了一口气:“从这位延平郡王成人开始,安王妃便不断替他寻觅合适的新娘,最初她选定的是江阳王的女儿柔云郡主,江阳王远在千里迢迢之外的宁州,对京城的情形并不清楚,也不知道这位郡王是个傻子,两相议定了婚事,便将女儿嫁了过来。谁知刚刚进门,郡主便发现了这位郡王非同常人之处,一时性子发作,甩了红帕就直接打道回府。这桩案子当时闹得很大,江阳王十分恼恨安王故意欺瞒,特意带了女儿进京向陛下哭诉,而安王也以江阳王背信弃义、违背婚约告了他一状,因为两方都是位高权重,深受陛下倚重,所以最后只是一桩无头公案。经过这件事,安王妃便吸取了教训,又为延平郡王寻来了叶将军府上的庶出小姐,本以为这官家庶出总该听话,谁知这位小姐宁可投河自尽也不愿意嫁给一个傻子毁了终身。安王妃没有死心,她又找了第三门婚事,但这位新娘子前不久在婚礼举行之前便和心上人逃跑了,丢尽安王府的颜面。从此之后,安王妃再也不提这婚事,延平郡王的痴傻,京中有不少人都知道,因为平日看管的严,他也没有多少机会可以跑出来在众人面前表现。”
江小楼看着谢连城,很快将所有事情串在一起。安王妃先是对她突然示好,再接着闵夫人上门,推出对她痴心一片的左华,偏偏谢连城却说安王妃有一个婚事三不成的痴傻儿子,这一切巧合碰在了一起便成为骗婚局。安王妃这是碰壁之后学会迂回了……她微微一笑:“大公子的意思我明白。”
谢连城深深地望着她,眸子如同夜空一般澄澈:“你是真明白还是假明白?”
江小楼笑道:“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很清楚对方想要的是什么。”
谢连城浅浅含笑:“那你会让安王妃得逞吗?”
江小楼弯起的唇角看起来很温柔,眼底却带着促狭:“这世上没有人能勉强我去做不愿意的事。”
见她如此自信,谢连城声音里透出明显的提醒:“纵然安王妃采用和缓的迂回之策想要迎娶你做郡王妃,在外人看来还是抬举了你,若要回绝,千万小心。”
江小楼回到谢府,立刻向谢康河婉拒了这门婚事。
谢康河十分惊讶,追问道:“这位左公子人品、才学都是上上之选,虽然身带残疾,可以左家的门庭……若再想有这么一门婚事,怕是没有那么容易了,小楼,你可考虑清楚了吗?”
其实也不怪谢康河如此看重这门婚事,作为商人之女,能够得嫁五品官员的儿子,还是嫡子,这是极难得的,虽然三公子是个跛子,但他为人处事、家庭背景,并没有什么值得挑剔的。再者谢康河深深知道,江小楼需要一个安定、温馨的家庭环境来抚平她的伤痛。既然谢家这些女儿并不安分,他希望可以为她另觅他所。
听到谢康河这样说,江小楼却微笑着道:“左公子我已经见过,的确是个好人,只可惜我与他并没有这样的缘份。”
谢康河越发觉得可惜:“为什么这样,可以告诉伯父吗?”
江小楼不知该如何向谢康河解释,却突然听见谢连城微笑着回答:“父亲难道忘记伍道长了吗?”
谢康河看着谢连城,似是没有想到向来淡漠的他会开口管这件事,面上露出一丝疑惑。
江小楼侧颐瞧他,谢连城的眸子却宁静无波:“伍道长曾经说过小楼的命格奇特,必须要找个八字重的人压一压,不然只怕会有性命之危,那位左公子递来的庚帖已经拿去给道长看过,他的八字太轻,压不住,所以没有婚姻的缘份。难道父亲忍心小楼刚一嫁过去,就像大妹妹一样遭遇不幸?”
谢康河顿时面色凝重起来:“果真如此?”
江小楼只是笑容平缓道:“没错。”
谢康河看出这两人话中有话,他虽然惋惜,却也只能顺从江小楼的心意道:“罢,随你吧,反正小楼这样好,总不愁找不到婆家,你放心吧,我会再慢慢替你寻觅。”
江小楼见他还是这样不肯死心,非要替自己张罗婚事,心里感激之余却也无奈:“那就多谢伯父了。”
从书房里出来,谢连城沉默半晌,才道:“江家大宅的修缮已经开始了,有空的时候回去看看,工匠不知道原先是什么模样,有你的提醒,他们才知道该如何恢复。”
江小楼微笑着点头,当初江家败落,秦家人把江家的宅院以极为低廉的价格买下,却一直荒废着,既无人打扫,也没人管理,只留着两个老仆看守园子。整个宅子也显得很是破败,所以一切都要重新来过。
靠得这么近,谢连城几乎能嗅到她发间的清香,心头剧烈的一颤,几乎想要伸出手去,然而他只是稍微退后一步,声音低醇下去:“如果需要我帮忙,随时说一声就是。”
世上俊美男子多轻浮,他生得这般俊美,美人于他是手到擒来的。尤其他一旦温柔起来,再铁石心肠的女子都能被他那深潭般的眸子打动。可这位谢大公子明明有着这样出众的容貌,却总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
江小楼心头起了戏弄他的心思:“这次大公子已经帮了大忙,若非是你,我说不定对这门婚事还真有三分心动。”
谢连城脸上露出惊讶的神情,他看着江小楼,似有些不敢置信。微微一犹豫,还是直言不讳地问道:“为什么?”
江小楼眯起眼睛似一只狐狸:“左公子出身名门,为人也不错,看起来没有什么大问题,若是他真心前来求娶,说不准我会慎重考虑,毕竟五品的大学士已经是一个很好的起点,不是吗?”
谢连城愕然瞧着她白皙的脸颊,那双明媚的眼睛似神秘星空,不经意间闪烁着动人心魄的神采:“你若是要答应早已答应了,何必等到现在。纵使我今天不来向你说那些话,你也一样不会嫁给左公子的。”
江小楼笑了,谢连城太了解她,以至于她没有办法轻易把他糊弄过去。真是奇怪,郦雪凝是她最好的朋友,可惜对方却并不能完全了解她,然而谢连城,他们明明没有说过几句话,他却总是用这样一双深潭般的眼睛默默注视着她,她不开口,他就知道她要说什么似的……
就像是——世上另外一个自己。
她的笑意更加恬柔:“不论如何,这次我又欠了大公子一个人情,前前后后加起来,已经好多回了,我还不知道要如何回报。”
谢连城只是微笑:“不必言谢。”说完他向着江小楼点了点头,转身翩然离去了。
江小楼看着谢连城的背影,在原地站了半晌,不知想到了什么,慢慢地笑了起来。
谢伯父的这位大公子,真是和伯父一点都不像啊……
雪凝手中捧着绣绷,正低头为牡丹花绣上最后一针,喉头涌起一阵咳嗽,她却突然听见脚步声,连忙掩住口强行压下,抬眼看见是江小楼,轻轻一笑:“事情都办完了吗?”
江小都叹了口气:“该说的我已经向谢伯父说个清楚,只是安王妃那边怕是没有那么容易解决。”
郦雪凝轻轻皱起眉头:“你的意思是说,安王妃还会想方设法逼你嫁给延平郡王?”
看来小蝶已经把一切告诉郦雪凝了,江小楼捧起茶盏,若有所思:“延平郡王的确是个傻子,可是安王府的门庭却非同一般的高,在安王妃看来,我拒绝便是不识抬举,只怕消息一旦传到她的耳中,就会引起轩然大波。”
听见江小楼这样说,郦雪凝放下绣绷站起身来,提议道:“既然如此,咱们要不要出去避一避风头,安王府毕竟和秦家不一样,秦家不能明目张胆对你如何,可是安王府却不一样了。”
江小楼笑了笑:“秦府根基尚浅,所以秦家人不能公然拿我怎样,但安王爷却是陛下极为倚赖的权贵,身份尊贵,安王妃的一举一动都代表皇家,不可以轻易拒绝,雪凝要说的是不是这话?”
郦雪凝点了点头:“不错,与其直面对敌,不如避其锋芒。你还有许多事情,难道要在这种毫无意义的斗争里失去性命吗?”
江小楼微笑,捧着茶杯轻呷一口:“如果怕,我就不会站在这里。雪凝,好好想一想,安王妃原本与我无怨无仇,并不相识,可她无缘无故却突然看上了我,非要我嫁给他那个痴傻的儿子,你不觉得这件事有些巧合吗?”
郦雪凝瞬间便明白过来,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莫非——这件事情和秦家有关。”
江小楼颔首微笑:“自然,不光是秦家,听说安王妃最近经常往太子府跑,安王妃和太子妃……这两个人素无往来,又因为秦家一事彼此有了隔阂,最近为什么如此亲密,这是一件很值得格外留意的事。”
郦雪凝心头咯噔一下:“是太子妃教唆安王妃,让延平郡王迎娶你?”
江小楼照直说了:“太子妃是聪明人,不会做得太直接。”
郦雪凝眸色幽深,满腔的怒气涌上来:“太子妃只要在安王妃的面前夸赞你一通,使安王妃心中起了好奇,再引你去见安王妃,一来二去自然不知不觉动了她的心思!她和你并无仇怨,为了那些旧事竟然要毁一个姑娘的一生,当真歹毒。”
江小楼笑了:“太子妃能够安然坐稳这个位置,当然不是简单的人。”她放下茶盏,见郦雪凝气得身体隐隐发抖,连忙握住她的手,只觉触手冰凉,有些后悔不该什么都告诉她,让她为自己担心,便换了一副笑脸道:“不提她了,我带你去看看江家的老宅,好不好?”
郦雪凝闻言,知道她的心意,便立刻强笑道:“好,我这就收拾一下。”她刚刚说完,却突然剧烈的咳嗽起来,尽管她想强行把这咳嗽压下去,破败的身体却是不尽人意。江小楼连忙道:“你在家里好好休息,我自己去就行。来,我扶你躺下。”
看郦雪凝服药后睡着了,江小楼才起身,吩咐婢女道:“好好照顾郦小姐。”
江小楼吩咐人准备马车,马车一路前行,走过南城门,最终在一座高大的门楼前停下。这座宅子原本位于较为繁华的地带,可是与周围的气氛却是格格不入,在一片华丽的宅子中间显得格外破败,两边高墙在风侵雨蚀之下,砖头已经风化脱落,墙面凹凸不平,门上结满铁锈。然而,门边却站着一个人,他一袭青衣,素袖如云,飞扬的眉下,有一双清亮宁静的眼睛,下巴有一道美人弧,愈发显得俊美清雅。他正出神地望着江家的门楼,却听见有人道:“谢公子,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谢连城一怔,转头看到江小楼,似是惊讶,过后有些语塞。
怀安多嘴道:“我家少爷不放心这里的工匠,怕他们破坏宅子的原貌——”
“怀安!”谢连城冷冷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怀安吐了吐舌头,缩到一边去了。
江小楼微微一笑,并未多加追问。她的目光落在眼前的宅子上,门楼、砖雕,一切倒还是当年的样子,只是门上面空空荡荡,不见了江府的匾额。是啊,江家的牌匾早已被人摘下来,不知丢到何处去了。
谢连城看着江小楼,眼底流动的情绪很复杂。
江小楼却主动走到旁边正在卖糕点的摊子前,吩咐小蝶向老妇人买了两块糕点,又向老人搭话道:“请问大婶,这边是原来的江府吗?”
老妇人收了银子,满面是笑地望着她道:“不错,正是原来的江家,可是现在换了主人啦。”
外面人人皆知,如今的江家已经是秦府的产业,江小楼眉眼平静,仿佛压根不在意:“听说这宅子原先住着的人家十分有钱,可是后来败落了。”
“可不是,原本腰缠万贯的有钱老爷啊,一夕之间就家破人亡了,里面的人也都不知去了哪里,倒是原先好些下人却发达了!”
“哦,”江小楼笑道,“这是老天保佑他们吧。”
“唉,小姐可别说是我说出去的啊,我是瞧着您面善!就说江家原先的大管家,原本看上去可忠心了,他家老爷死了之后,他立刻发迹了,在前头开了好几家铺子,日子过得很滋润,还娶了三房姨太太!还有个原本做书童的小伙子,叫小李子,原本是跟着这家的大少爷到处跑的,大少爷一死就阔气起来了,后来娶了江家大少爷的一个姨娘,据说这姨娘长得漂亮得不得了,人家现在日子过得可真是八面玲珑,神气活现!倒霉的是江家的人啊,走的走,散的散,四处逃难。最可怜的是江家的大少奶奶,江家败落了,大少爷也莫名其妙被人打死,这位大少奶奶悲伤欲绝,偏偏遇上不知哪个不长眼的,非要把这大奶奶抬回去做妾,哪晓得这个大少奶奶是个烈性人,硬是不从,投井死了,真作孽呀!”
江小楼只是静静地听着,像是在听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事。
老人说起的三个人她当然都认识,第一个是江府的管家,父亲身边的老人,在江家败落的时候,盗走了江家不少的财产,就此失踪了,原来又开金店,又开当铺,过起了好日子。小李子她也知道,平日里表现得忠心耿耿,总是跟在大哥的身边,大哥一死,江家人想方设法凑钱打点,他却把那笔钱骗走,还娶了大哥身边的一个小妾。至于老人所说的最后一个人,江小楼更是再清楚不过,那人便是她的大嫂林雨兰,这位林小姐是一个秀才的女儿,知书达礼,性子温顺,可是大哥跟她过得不好,对她冷冷淡淡。
江小楼很清楚,大哥心中有别人,只可惜那姑娘身体不好,还未等到过门就已经死了,大哥心中始终耿耿于怀,不肯忘记,连带着对大嫂也是冷冷淡淡的。父亲去世的时候要求大哥娶妻生子,他不得已才会迎娶这位大嫂,可大哥太年轻了,一点也不懂得大嫂的好处,只把她当作木头人一般,反而找了个与心上人面貌相似的小妾,宠爱到了天上去。过去,江小楼虽然同情大嫂,却也觉得她的性情过于软弱,哪怕被大哥冷遇至此也不敢为自己申辩。
在所有人的印象里,林雨兰的确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平日里说话不敢大声,碰一下就会掉眼泪,江小楼万万没有想到,这样一个女子,竟然在大哥死后,宁死不肯再嫁,因此而自尽身亡了……轻轻的叹了一口气,说不出心中到底是痛苦也还是惋惜,她与老妇人告别,向大门走去。
门开着,门槛没有卸掉,有两个工匠正在里面拖尺丈量,见到江小楼来了,连忙停住手,恭恭敬敬地施礼。谢连城挥手让他们继续做,江小楼只是淡淡一笑跨进了门。
园子里的路好长时间都没人走了,落满了树叶、鸟粪,石板的缝隙间冒出一篷篷的荒草,高及膝盖。满地都生出青苔,看不见半点原先的影子,只见到枯黄的草干在光影间摇晃。走在园子里,一不小心便有树枝打到头脸,路面上落了厚厚一层枯叶,脚踩在上面簌簌作响。
“你看,这里的庭院原本很深广,父亲在院子里建造了一个人工湖泊,设了一座九曲桥,蜿蜒的从岸边直通到大厅。每天晚上,婢女们会高高挂起灯笼,湖面流光溢彩,把整个屋子映照得如同琼楼玉宇……”江小楼只是微笑着向谢连城说道。
可是,眼前的院子已经破败得不成样子了。假山坍塌了许多,破碎下来的石头散散落落,被人随意地堆放在一起,显得极为凌乱。原本有序的紫藤长疯了,像是杂乱的水草,把整个月门都给遮挡了起来。至于江小楼所说的九曲桥,如今红栏油漆脱净,木头变黑、发烂,人走在上面摇摇晃晃。一阵风吹过,枯黄的叶子飘飞打转,滑向湖面,那记忆里的碧水,早已经不见了满园荷花,只剩下孤零零的枯叶杆,诉说着往昔的辉煌耀目。
江小楼从九曲桥上走过,突然一只不知名的水鸟从快要干涸的湖上飞扑出来,扑楞着翅膀钻向天空。
江小楼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差点向后栽倒,谢连城一下子攥紧了江小楼的手,他的手握得很近,眼神充满关切。
江小楼却是微微一笑,拂开他的手,婉谢:“没事,这么长时间没有人居住,自然会这样。”
江小楼分明在安慰谢连城,可他却觉得此刻的小楼与往日并不一样,若说从前谢连城还觉得江小楼的复仇之心太盛,可现在他已经隐约明白,任何一个人原本拥有一切,却在顷刻之间变得一无所有,尤其是亲人尽丧,家园败落,这是何等的伤痛。
他不是小楼,更无从体会这种感受,又有什么资格去责怪?
这个大院小院相叠,荒草丛生的地方,谢连城可以瞧出当年是一个何等富贵的家庭,何等美丽的风景。现在,他已经完完全全体会了江小楼的心情,当她看到整个园子荒草丛生,断井颓垣,心底比谁都要痛苦。
江小楼一直往前走,眼前便到了她曾经居住过的秋水轩,门上挂着锁,锁早已坏了,锈迹斑斑,幽长花窗缺了白鹤的翅膀,结满蛛网,透过花窗可以看见里面,特别是迎面而立的两棵梧桐树。
江小楼笑着指向那两棵树道:“从前那两树之间,曾经扎过一架秋千,我喜欢在秋千上荡过来荡过去,很开心,只不过……那时候大哥不爱与我一起玩,他总是说女孩子很麻烦,拼命想要把我甩开。可是我被其他人欺负了,他却第一个跑出来跟人家打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