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奕所说的话,每一个字都很清晰地响彻在这大殿里,皇帝静静望着他,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话。
屋里的空气像是静止下来。
已经到了门槛外的太监探头看了看屋里,又默默地退了出去。
皇帝这才把目光别过来:“有什么事?”
太监又退了回来:“禀皇上,裴将军和裴将军夫人请求入宫。”
皇帝看了一眼杨奕:“你让他们来的?”
沉浸在情绪中的杨奕抬头,眼里有一丝怔忡。随后他说道:“不是。”
皇帝便又看向太监:“他们有什么事?”
太监道:“裴将军没说。”
皇帝不再说话了。
在他这样的安静之下,杨奕感觉到了一丝尴尬。
垂在两侧的双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最后他缓缓的把头垂下来,以更缓慢的声音说了一句:“对不起。”
沉思中的皇帝蓦然一震,双眼之中带着浓浓的惊讶抬起头来。
杨奕吸了一口气,然后咽了咽喉头,说道:“刚才这些话,是压在我心底很久很久了的。在过去每一个至暗的时刻,它就会冒出来,占满我的脑子,占据我的整颗心。
“好几次我也曾经很疯狂的咒骂过你,咒骂过老天的不公,在我十几岁的时候,在每一次几乎落入绝境的时候,我的确是恨过你的。
“但是,其实已经没那么严重了。
“可能看到了朝上朝下的艰难,我也已经明白身为一国之君,不是轻而易举之事。
“我知道你这些年为了大周费了不少心思,在西北战事最艰难的时刻,你也没有放弃。
“你能够挺下来,而且还能赢得所有功臣对你的信服,如果不曾有过相当多的付出和牺牲,一定难以做到。
“七年前宁泊池老先生以大义劝我,对你的恨意就已经消解的差不多了。
“所以当时我愿意进京,愿意来找你们。
“至于后来发生了那样的事情,也许是天意弄人吧。”
他的脸上十分平静,完全没有了方才的激动和愤怒。
皇帝定定的望着他,仿佛连呼吸都静止了。
许久之后晚风吹过窗口,扑闪了一下烛火,他的身影也才随之闪动了一下,失声道:“那你方才……”
起了个头之后,他也说不下去了。看着近在咫尺的杨奕,他压下去的话尾莫名多了一丝小心翼翼。
“方才,我也不知道。”杨头抬头幽幽地吁了一口气,“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我以为自己这些年已经修炼的心如止水。
“曾经也想象过无数次遇见你们的场面,以为会很平静,可没想到最终还是做不到。
“就在进宫之前,我以为上次见过你,这次再见竟然不会失控,没想到也还是没有做到。
“也许,我还是渴望着亲情的。
“在你们身边的那十年,虽然时刻都有危险,虽然吃不好穿不好,但我觉得幸福。
“那十年太珍贵了,以至于我久久都放不下,我渴望着再次拥有,但我已经三十四岁,在世人的眼里应该早就是一个老成持重的人了,我无法把我的欲望说出口。
“然后它就变成了怨,变成了恨,曾经苦苦折磨过我的那些阴暗的念头也变成洪流,一股脑儿的冲了出来。
“可能相比较做大周的新君,做你的皇子,我还是更愿意先成为你的儿子。
“我希望从你手上继承的一切,是因为我曾经也是被你疼爱过的孩子,而不仅仅是因为你需要一个继承人。”
杨奕抬头望着藻井上的彩绘,声音清幽得像是穿过久远的时空而来。
其实哪里有什么怨恨可以一直持续二十多年呢?真要有的话,那他早就已经扭曲成为了另外一个杨奕了。
他也会像老二一样,用偏激的方式杀进宫里,用更残忍的手段报复他的亲生父亲。
正因为知道他的父亲罪不至死,才会纠结,才会痛苦。
经过了那么多苦难,他还分辨得清是非曲直,还知晓家国大义,他不可能完全不能理解皇帝当初的作为。
他也是想过很多次,自己处在当时皇帝的位置,会做何选择?
也许他不会如此绝情,果断到近乎残酷的地步,可终究到最后,他多半也会以家国为重,以大局为重。
可道理千千万,于私心而言,他也还是想要得到一句“抱歉”,从十岁那年开始,他被迫成长,被迫独当一面,被迫一个人应对万难。他突然从一个孩子变成了一个人生的强者,是他的亲生父亲,用那样的方式生生夺走了他剩余的少年时期。
正是因为曾经得到过最好的,所以他才会有底气“恃宠生骄”,以这样孩子气的方式讨取一份安抚吧。
正如他先前不吝以最恶毒的语言加以攻击,此刻积压了多年的部分全数倾倒了出来,却也舒畅。
从此以后就是纯粹以君臣的关系处之,也没有什么不平的了。
皇帝双眼里浮动着水雾,他支在炕桌上的左手早就紧握成拳:
“你何须说什么对不起?你不应该说。”
杨奕转过身来。
皇帝眉眼之间也涌上了痛苦之色:“论起坦荡,我不如你。几十年的父子恩怨,谁的心里没有疙瘩呢?
“可至少你敢说出来,而我却不能。我还在自作聪明的设局,引诱,直戳你心窝子,如果我能像你一样,也不会让你有机会说出方才那样的话吧?”
杨奕不知该说什么,重新把双唇给抿紧了。
“其实瞻儿媳妇儿已经跟我说过,让我开诚布公地与你坐下来叙叙话。
“我没有答应她。因为对于我来说,你是个男人,大丈夫,没必要婆婆妈妈的絮叨这些。
“我想你就算是恨我,怨我,那也无所谓。我可以不在乎。等到将来你坐上我这个位置,你迟早会明白我的难处。
“可是我没有想到,身为父亲的我,对作为儿子跟你的伤害依然存在。
“我也没有想到,你介意的,也正是你想得到的。
“孩子,是父亲想岔了。年方十岁的你,确实没有那么大的能力应对那样突然的变故。
“我怎么能把这所有的一切都推给你自己一个人克化呢?身为父母,原就有爱护子女之责。哪怕当年身不由己,我也不应该对你失去慈爱。”
“是我严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