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给甄强的这个电话，陈平凡始终都没有打通，每次总是会听到电话那一句毫无感情色彩的话——对不起，你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放在平时，一遇到这种情况，陈平凡会觉得左右也无所谓，大不了晚上或者明天再联系，啥时候联系上啥时候算。
但眼下不一样了，事关一百二十万，换作是谁，都不敢掉以轻心。
于是，每次被那个声音刺激一次，陈平凡都感觉自己心头的疑虑和不安又加重了一层。
从养猪场中走出来的时候，陈平凡就跟进去的时候不一样，表现得有些心不在焉了。
他整个人似乎都还沉浸在他的思维世界中，走不出来。
而他心中的那点儿疑惑就像是水染的墨汁一样，一层一层一圈一圈地铺展开来，没有尽头……
稳定了一下心神，他开始四下里寻找甄金婷，却左右前后不见到她的影子，只感觉那炫目的阳光都有意要阻挡他的视线似的。
既而他又自嘲道——陈平凡啊陈平凡，就算是找到甄金婷又能如何呢？你总不能狠下心来，把实情告诉她，让她这个弱不禁风的小女生也跟着大人们一起提心吊胆，陷入恐慌吧？
于是，在同学们都在为自己身上有没有猪粪味儿互相争持互相嫌弃的时候，陈平凡却一个人躲在一处树荫底下，捧着手机，绞尽脑汁地编辑着一条微信。
既然电话打不通，那么微信就是联系甄强的唯一办法了，希望它不要石沉大海，有去无回。
点击完发送键之后，陈平凡就一屁股坐在了不远处的一个被鲜绿的苔藓包围了的树根上，握着手机，默默地等待着对方的回复。
这个时候，说巧不巧，陈平凡在一抬头间居然看见了他刚才苦苦寻找的那个人——甄金婷。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这个一身紫色裙装打扮的小丫头，正和假小子模样的井玉在一起，你扶着我，我搀着你，鬼鬼祟祟地往墙上爬，似乎正准备偷偷摘取墙头那一边一个大杏树上结满的黄阳阳的杏呢。
两个人嘻嘻哈哈，怡然忘我，竟然没有一点作贼心虚的感觉。
偏偏那个咋咋呼呼好为人师的那个井姑娘，在这个过程中，总喜欢指挥来指挥去，竟似乎是担心甄金婷不知道她那爬树翻墙飞檐走壁的本事似的。
这一刻，笑声伴着吵嚷声，紫裙子伴着牛仔裤，竟将这小镇的一方角落点缀得如此美好……
远远地看到这一幕，陈平凡真不知道自己心中是何种滋味，大概只能用那“哭笑不得”四个字来小小地形容一下了。
哎，女孩子要是淘起来，真的是要比男孩子还要淘，就差没有飞天遁地上房揭瓦了，也不知道她们还知道不知道“淑女”二字怎么写……
正出神间，陈平凡敏感地意识到那握在他手心的手机非常突兀地振动了一下，只这一下，就把一阵过电般的感觉传遍了他全身的每一个细胞。
他感到心头没来由地一颤，既而赶紧按亮屏幕，去看一个究竟。
果不其然，他期待已久的那条微信信息清清楚楚地呈现在了手机屏幕上，而且微信很长，长到一个连手机屏幕都装不下的程度——
陈老师，没想到真有一天会因为这件事儿麻烦到您，对不起！对不起！实在对不起！
我的事儿，一时半伙儿跟您也说不清楚，简单地说吧，就是阴沟里翻了船，不小心把生意做赔了，而且还赔得挺惨。还跟您说句实话，现在我连吃饭睡觉的心思都没有了，就寻思怎么能把那些个深不见底的窟窿给堵上。
有时候，人一倒霉起来，喝口凉水都塞牙，我这边愁得不行不行的，那些债主们却跟催命鬼一样，日日夜夜地催着我，催得我都要喘不过气来了。
老师你说我能有啥办法，一点儿办法都没有，我要是有一点儿办法早就还那些饥荒了，咱从小到大也不是那种欠钱不还的人呐。
形势所迫，现在我就得昧着良心厚着脸皮学着人家避避风头了，反正能避一时就避一时吧，等到哪天实在避不了再说。
陈老师，您是个好老师，这一点我清楚得很，婷子他妈还有婷子本人都清楚得很，没有你，我真不知道我家那丫头会疯到什么程度。
所以，借这个机会，我还得厚着脸皮拜托您，拜托您在这段日子里帮我好好照顾一下她，管教一下她，起码别让她走歪路走错路。至于她能不能好好学习，将来考个好大学，那就看她自己的造化了，我也不奢求了……
归根结底，陈老师您就是我们老甄家的大恩人，而大恩不言谢，更多的感谢的话我就不多说了，反正如果哪一天我能迈过这个坎儿，我就得好好地报答陈老师您。
至于银行那边，我再次向您说声抱歉，当初脑袋一热在联系人那一栏中填了您的号码，实在对不住您了！他们要是再给您打电话，您只管置之不理就行了，反正一切后果由我自己担着，大不了他们就动用法律程序。
说一千道一万，老师，我连上法院打官司都不太担心，我最担心的还是我家金婷那孩子。老师，在这里我还得拜托您，拜托您千万别让她知道这件事，反正能瞒一天是一天吧，我实在怕她接受不了这个现实，到时候再有什么过激的举动……我就是呼天抢地都没有用……
放下手机，陈平凡兀自出神，那感觉就像是被人抽离了灵魂一般，呆呆地，傻傻地……
他想，人生终归是幻梦一场，那些得得失失，分分合合和生生死死，一切的一切，都不是人所能左右的，就连昨日的富贵和今日的贫穷，竟然也只在这一夕之间。
也许，相比于那一切的一切，最最长久的事物还是人间真情吧，譬如父女情、母女情，等等等等……
譬如眼下，甄强就在为甄金婷负重前行，耗尽心血，还无怨无悔……
想到这里，陈平凡仰面朝天，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笑声，一阵干净透明的笑声划破那湛蓝湛蓝的天空，远远地传了过来，一波又一波……
陈平凡一听到这笑声，就把头从刚才仰视的角度调整过来，又推了一下眼镜，远远地望向了笑声的来源——那正坐在墙头笑语盈盈的甄金婷和井玉两个人。
显然，此时此刻的她们已经达成所愿，吃到了那美味可口的杏肉，小小地满足了一下她们的食欲和虚荣心。
蓦然间，陈平凡不禁对笑魇如花的甄金婷多了些同情之意，深深地觉得她也是个苦命的孩子，居然要在花一样的年华，面对家道中落的悲惨命运。
如果——，如果时间可以停留在眼下该有多好，她可以这样一直笑一直笑，一直笑下去，无忧无虑，无牵无挂。
然而，这只是一个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