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高也笑笑,没说话。
马蹄得得声中,车子出发了,这双辕马车里不但宽敞,而且明显经过精心收拾,跟之前夏侯潇湘的马车虽不能比,但已非常舒适,凝珮觉着这应该是慕轩的心思,心里满是歉疚;晴蓉却想:想不到那个男人看着粗手大脚的,心倒挺细的,真是没看出来!
马车只走了两条街就不走了,因为来了个人拦住了马车——凝珮她们后来知道那个少年叫梅澹仔,他说城门那边正在严查出城的人,是城里的大户顾家在找寻出走的小姐,搞得城门口非常拥挤,据进城的人说,渡口那边也是这种情形,恐怕这两天都不得安生。
小高原想慢就慢一点,继续赶路就行,凝珮却忽然决定暂时不走了,先找家客栈落脚再说,于是,他们就在一家名叫喜乐的客栈住下,这是一家小客栈,但好在收拾得相当干净,小高一下子包了楼上的三间房。
一旦歇下来,别说晴蓉,就是凝珮跟易性这样的练家子都觉得浑身有些酸痛,这几日在骡车上颠得实在太难受了,加上天也已经相当炎热,出了不少汗,她们就让店家准备了热水跟浴桶,在各自房里洗了个澡,小睡了片刻,不过黄昏起身时感觉身上似乎更加酸痛了,真是恼人啊!
吃过晚饭,易性是出家人,习惯早睡早起,就回房安歇了,凝珮也就回房安歇,晴蓉虽然对那个小高跟梅澹仔非常好奇,却也只能陪着小姐早早睡下了。
二更鼓响,晴蓉还是睡不着,外面的月色不错,她索性悄悄起身,给小姐掖好被子,披了件衣服来到窗前,把窗开了半扇往外瞧,月色照耀之下,她忽然吃惊的睁大了眼眸。
这间屋子的北窗对着对街的一处小院落,这么晚了,那户人家早就熄了灯火,但那小院子里居然还有两个人影坐在月下——虽然他们靠得很紧,但晴蓉非常确定那是两个人,而且应该是一男一女,他们在月下相依相偎,似乎在说悄悄话。
夏日天热,晚上在院子里乘凉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但眼下还不用乘凉到这么晚吧!而且,一般人家的夫妇,再怎么恩爱,也不会在月下坐到这么晚,夫妇嘛,有什么话需要在院子里说到这么晚呢?在屋子里说不行吗?
而在那户人家右边,也是一个小院落,院子里也有个人影,在月下笔直的站着,晴蓉看了一会儿,那个人影居然一直没动弹,晴蓉后来认为自己看错了,那可能是根挂着绳子晾晒衣服的木桩。
晴蓉虽然感觉左边院落里那两人不寻常,不过,感觉归感觉,既看不清他们在做什么,也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时间一久,晴蓉就感觉没劲了,打着哈欠回去继续睡了。
第二天早晨,凝珮她们在房间收拾好了准备下去吃早饭,却听前院传来一阵喧哗声,然后越来越近,晴蓉开窗往下一看,就见不少人冲了进来,这些人高矮胖瘦的都有,不是光着个膀子就是撸着袖子,手里都拿着棍棒,见了院里的东西就砸,一时之间,乒呤乓啷声大作,两个伙计闻声出来,还没开口,就被那些人劈头盖脑一阵猛揍,满面是血,惨叫着倒地不起。
晴蓉惊骇的告诉凝珮跟易性师太,她们开门出来看是怎么一回事,而楼下房间的客人也都被惊动了,十多个客人看着二十多个凶神恶煞,一时呆住了,客栈掌柜的慌慌张张跑出来,一见那些人,脸色煞白,一个劲的打躬作揖:“各位爷,各位爷,消消气,消消气,这是怎么啦,不是还有几天吗?”
对方为首一个瘦小汉子嘿嘿一阵冷笑,说:“钱掌柜,算你倒霉,罗老爷嫌弟兄们办事太慢,要你们动作快点,就先从你这儿开始啦,嘿嘿嘿——”
钱掌柜脸上肌肉一阵抽搐,跺跺脚,让几个伙计过来把受伤的两个搀下去,他冲十多位客人唱个肥喏,说:“小店易主,急于搬迁,还请各位另寻客店投宿,不便之处,还请各位多多原谅!”
他脸上的表情真的比哭还难看,谁都看得出他万分不愿,这让原本想好好骂他两句的客人都不忍心开口了,大家回房收拾行李走人,那些凶神恶煞手持棍棒在一旁虎视眈眈,脸上各种表情都有,当凝珮他们走出去时,他们的表情一时变得非常惊诧,为首那个瘦小汉子一抬手里的棍子拦住走在前面的易性的去路,眼望着她身后的凝珮嬉皮笑脸的说:“小娘子慢走——”
话音未落,“铮”一声,易性的长剑出鞘,“唰”的一下,将挡在面前的棍子削成两截,她口中怒斥一声:“滚!”
那瘦小汉子脸色一变,把手里半截棍子一扔,冲着易性他们一挥手,说声:“把她们全部留下!”
那些凶神恶煞立刻嗷嗷狂叫着涌上来,但很快,他们又哇哇惨叫着四散分开,或者抱着腿在地上滚,或者跳起身来往同伴身上撞,有的索性一飞丈多,狠狠砸到墙上去了。
出手的是小高和梅澹仔,小高人高马大,劈手抢过一条大棍,见人就砸,他可是受过专门训练的,又在沙场上出生入死几年,砸起人来稳准狠,那些凶神恶煞其实就是街面上的地痞无赖,哪里是他的对手;梅澹仔拔出匕首,矮身在地,专扎人腿,片刻之间,那些人全部被他俩放倒了,小高一把揪住那个瘦小汉子的领子,把他的脸凑到自己面前,一字一顿说:“瞧清楚这张脸,要报仇,别找错了人!”
瘦小汉子一脸苦相,眼睛不敢看他的脸,只是一迭声说:“不敢,不敢!”
小高抬手给他一个巴掌,厉声说:“叫你认,你就得认清了,要认错了,要你的小命!”
瘦小汉子的右脸立刻肿了起来,他还一个劲的点头:“是是是,不认错,不认错!”
小高点头说:“这就对了,别认错!”把他一把丢开,回身请凝珮她们先行,晴蓉听他俩的对话,心里只想笑。
出了客栈,伙计已经把他们的马车准备好了,他们上车走人,马车一连过三条街,都没能找到一家落脚的客栈,梅澹仔下车一打听,才知道事情的原委,这些客栈不是不想赚钱,而是遭遇了罗家的强行拆迁。
罗家老爷叫罗本厚,曾经做过两任知县、一任知州,后来因为贪墨被罢职,但跟衙门里的人来往甚勤,官场又有不少故旧,因此在本地还是非常强势,这次他儿子罗体仁要迎娶的是南直隶常州府知府的千金,那个孙知府背景不小,孙小姐又很喜欢江南园林,所以罗老爷要在府邸旁边建一个园林,这城南一片民宅、客栈、商铺都被他强行买下了。
小高他们之前在许州见识过祝霸城的蛮横霸道,不过并没有真正经历祝霸城强占民宅的过程,这一次总算见识了一点,弱肉强食,一直都是这么残酷的!
最后,还是梅澹仔有办法,租了一处闲置的民宅,这个小院就在那些被拆的民居附近,可能罗老爷觉得院子够大了,就没要这边的。
凝珮她们暂时安顿下来,小高去买了些粮食菜肉之类准备午饭,晴蓉很热心的过去帮忙,瞧小高这么个粗手大脚的男人居然很会做饭,她眼眸中的惊诧之色非常明显。
饭菜上桌,外出的梅澹仔却还没有回来,小高请凝珮她们先吃,晴蓉尝了小高做的那些菜之后,看小高的眼神更多了几分喜色。
梅澹仔午后才回来,而且带回来两个不速之客,一男一女,男的二十上下,肤色黝黑,相貌英俊,看样子淳朴憨厚,他自称林楦;少女十五六岁模样,相貌俏丽,个子跟晴蓉差不多,但神情举止可比晴蓉娴雅沉稳,自称顾珍珑。
晴蓉反应居然非常快,指着顾珍珑说:“你——你就是顾家小姐?”她看看林楦,心说她就是为这个男人私奔。
顾珍珑微微一笑,说:“是我。”
小高问梅澹仔怎么回事,梅澹仔说回来路上碰上他俩被几个无赖追赶,他出手把那几个无赖赶跑,知道他们是顾家要找的人,就把他俩带回来了,希望有办法帮他们。
“怎么帮?”凝珮问顾家小姐,“帮你们出城吗?”
顾珍珑微笑着摇首,笑容有些苦涩,她说原本跟林楦特意躲在这城南的民房中,想等父亲放松戒备后再出城,但没料到罗家急于拆房子,他俩只好另寻住处,却被那些一心拿赏钱的无赖发现,这才有梅澹仔的义举。现在,家里肯定很快会知道他们还没出城,这时候再想出城,难啊!
“那该怎么办呢?”凝珮不由得有些着急,旁边的晴蓉忽然“哦”的一声,说:“你们就躲在喜乐客栈后面那条街。”昨晚看见的院子里的那两人就是你俩吧!
顾珍珑冲她点首“嗯”一声,也没顾得上问她怎么知道的,对凝珮说:“姐姐可懂医术?”
凝珮点点头,又赶紧摇摇头,练武之人,针灸推拿治刀伤剑创还是行的,但真是什么头疼脑热反倒没办法了。
顾珍珑再次苦笑一下说:“我上面其实有个比我大两岁的哥哥,自小身体弱,常常被别人欺负,十三岁那年从社学回来就喊腿不舒服,而后双腿不能走路,那夜之后,他就卧病在床,家父遍请名医诊治,却始终不知病因,至今还是束手无策。家父因为家业无人继承,才逼迫我招赘,而林老伯又绝不肯让林哥哥入赘我家,我和林哥哥这才逃出来。如果姐姐能够治好我哥哥的腿,那家父就不会那样强烈反对我跟林哥哥的婚事了。”
说到跟林楦的婚事,她居然毫不忸怩作态,这让凝珮都暗自称奇,想到自己跟慕轩的事,她不得不佩服这个女子的勇敢,只是那么多名医都束手的怪病,自己哪有本事去治啊!
“好啊好啊,庄姐姐,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您就上顾家走一趟,名医没办法,说不准您有办法,治好顾家公子,又成全了顾姐姐跟林哥哥,一举两得!”梅澹仔非常兴奋,根本就不顾凝珮的难处,小高在一旁看着,居然始终没说话。
凝珮跟易性面面相觑,终于下定决心,点头答应——管它呢,死马当做活马医吧,真要不行,就带着这对有情人闯出城去。
这一刻,凝珮只觉自己胸中豪气充盈,找到做女侠的感觉了。
不过,凝珮要是这个样子去顾家帮顾公子治病,非常不便,小高建议她女扮男装,而且,他很快搞出了一张新的路引,上面说凝珮是个回乡参加乡试的生员,路引上得有名字,凝珮思考片刻,说写“方慕轾”,这话一出口,别说旁人,连晴蓉都一脸“我明白了”的神色。
凝珮脸色发红,却只当没看见。
他们决定第二天去顾家,林楦跟顾珍珑就在这里暂住一晚。
晚上,凝珮跟顾珍珑攀谈了好久,不但详细了解了他哥哥当年发病的具体情况,还知道了她跟林楦相识相知的过程,在顾珍珑看来,林楦绝不是个普通的木匠,他的手艺简直称得上出神入化,画飞禽,描走兽,雕龙刻凤,都栩栩如生,他尤其是个造亭子的高手,方圆百里没有谁能超过他,顾珍珑认识他,就是在自家的院子里。
那天,是去年七月初七乞巧节,也是顾珍珑十五岁生日,她带着丫鬟上街玩了一会,回来时,正碰上家里请来的木匠林楦在指挥人手造六角亭,那时正是黄昏时分,顾珍珑站在院门口,看夕阳笼罩下的林楦昂然屹立,那种指挥若定的神情,就像是沙场上指挥千军万马作战的大将军,当时就把她看呆了。之后几天,顾珍珑都悄悄到院子里去看林楦他们造亭子,越看越觉得林楦与众不同。
亭子造好了,顾家上上下下都说好,顾老爷为此还特意多赏了林楦十两银子,而顾珍珑的一颗芳心也就此系在了林楦身上。之后,顾珍珑几次溜出家门去找林楦,而林楦对她这位平易近人、美貌多情的富家千金也是非常有好感,两人的感情发展非常迅速,很快就私定终身了。
顾老爷对这事很快就有耳闻,他并没有反对他俩,但为了家业,他要林楦入赘顾家,林楦的老爹就这一个儿子,自然不肯,顾老爷就逼着珍珑跟林楦断绝来往,准备给她另找佳婿,顾珍珑假装答应,一连两个月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家人对她放松了戒备,她才趁机跟林楦约定日子,然后就有了两人前天晚上的私奔。
凝珮听她诉说这一切,简直有惊心动魄之感,她忽然之间明白了,在追寻自己喜爱的人这条路上艰难跋涉的,绝不止她一个人,为了获得自己想要的幸福,羞怯、腼腆、不堪算什么,即便受些伤、受些委屈,又有什么关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