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潇湘这一天也没有闲着,他先是跟郑天章见面谈了好半天,离开之后却让连北里安排人给郑天章送上了一封匿信
正月十八,朝中官员们都准时上朝了,很多人的神情都有些凝重,而万安、尹直、彭华、刘吉之流也都神色紧张,显然都各怀心事
这本来只是一次例行公事的早朝,可最后却演变成了最为纷乱的一次早朝
事情的缘起是以右副都御史身份巡抚甘肃的唐瑜和以同样身份巡抚河南的赵文博的加急奏章,唐瑜报奏说甘肃去岁歉收,百姓生活堪虑,而岁末风雪少于往年,今春农耕很可能又会有干旱之虞,不过牛羊放牧显然优于往年,就奏请朝廷能让甘肃效仿山西,农耕放牧商贸齐头并进;而赵文博在奏章里也是说起河南连年干旱,农耕歉收,民不聊生,而河南处于中原腹地,交通便利,若能效仿山西发展商贸,则百姓多些生存的机会
两位巡抚都在说山西,而山西这一年多的发展确实引人注目,自从引进一些商家农林牧商齐头并进之后,别的不说,单单商贸一项,每年缴纳给朝廷的赋税就是往年的两倍有余,据说这还只是刚刚开始,将来林牧方面的收入也会很可观,当初尹珍刚刚在太原发展商贸时,不少言官御史群起而攻击,幸好有山西布政使衙门极力支持,尹珍才能继续执行,之后终于有了起色,而布政使衙门随后奏请朝廷推广到全省,当时在朝中引起的震动不小,内阁是一边倒的表示反对,可当初攻击尹珍的言官御史却有不少持赞成态度,嚷嚷什么“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当时的成化帝没有作出明确态度,只是回复山西要做好救灾防灾之事,于是,山西的“特立独行”就继续进行了
如今,眼看山西成了其他各省的“标杆”,臣僚们看着内阁的几位要员,想听他们是什么态度
“唐瑜之前曾是山西右布政使,赵文博是山西代州人氏,他们如此推崇山西现今的做法,实是为夏语、尹珍之流开脱,”尹直第一个开口,“农耕立国历来是我汉人根本,怎可轻易失去唐瑜是松江府人氏,臣下认为,还需调查一下,唐瑜与松江府罢运之事是否有关联”
他说农耕立国大家没意见,但是说唐瑜跟松江府罢运之事有关,不少人不由暗自腹诽: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呀
“农耕立国确是古训,只是,无论农耕还是牧林抑或商贸,只要百姓能够富足,朝廷得以强大,又有何区别呢?”众人一看,敢于跟尹直叫板的,居然是御史符蔷信,这个刚到而立之年的年轻人血气方刚,说起话来却不卑不亢,“至于地方罢工罢市罢运,臣下听闻昨日开封府已有紧急奏报送来京师,现今在工部刘尚书那里,臣下恳请陛下垂询”
成化帝和群臣的目光都投注在工部尚书刘昭身上,照理说,地方上有什么奏报,应该直接送交布政司衙门,再由布政使衙门送到京师户部,由户部呈交皇上,怎么会送到工部刘昭手里呢?
刘昭面无表情,出班向成化帝行礼,奏报说:“昨日戌时,臣下晚饭之后在书房看书,下人报说河南开封府同知王柳溪有要事求见,臣下知道这个王柳溪,他曾在工部做过一任员外郎,为人谨慎,处事细致,去年才到开封府任同知,臣下就见了他,王同知说他受布政使衙门委派,前来京师送奏报及万民表,到这时天色已晚,没来得及去户部,他又与户部李尚书不熟悉,怕冒然登门不被采信,才找到臣下,臣下知道于法不合,只是事情紧急,才接下了此事,望陛下赐罪”
成化帝微微沉吟一下,说:“刘尚书忧心国事,何罪之有那奏章与万民表上所言何事?”
刘昭禀道:“奏章上所写,是开封府数十商家愿意捐粮银助衙门救灾,而万民表上是开封府百姓恳请朝廷允许开封府以临清为例,大力发展商贸”
众臣一听,心都一沉,商家捐粮捐银帮助朝廷救灾本是好事,可是,恰恰是在万民要求大力发展商贸之际,这就难免让人觉得这是趁机要挟了,难怪布政使衙门不敢私自受理,要上奏朝廷
“陛下,这分明是那些无良商家挟恩自大,陛下万万不可答应此等所请,一旦此例一开,后患无穷”尹直急得叫起来
其他臣僚互相看看,脸上的神色不尽相同,成化帝沉默了一会儿,问:“刘尚书,你认为呢?”
大家的目光又集中在刘昭身上,尹直的目光中带着恨色,刘昭却都视若无睹,欠身说:“陛下,臣下在工部已逾七载,人人都言臣下崇尚节俭,其实臣下何尝不想将所有工程都建得尽善尽美,只是朝廷财力有限,所以臣下认为,只要是对工程建设有利之物,都应该予以使用;农耕牧林商贸之类,理同于此,朝廷以农为本,但毕竟许多城镇百姓无处置田,能有小本经营维持生计,当无不可臣下斗胆说一句:我朝以何为主,其实还在朝廷约束之下,倘有不妥,自有补牢手段”
这话说得,不但明确,尤其是最后那句,由已经年过六旬而且一向行事谨慎的刘尚书说出来,让人觉得格外有霸气,不少年少气盛的官员听着都觉得热血沸腾,眼眸中都升腾起炽热火焰了
尹直听得眼中直冒火,怎么一向行事谨慎的刘昭会这么大胆,说起话来毫无顾忌?他望望自己那几个内阁同僚,万安这个首辅原本就胆小,自从万贵妃去世之后,天一副惶惶不可终日的样子,此刻恐怕指望不上了;刘吉绰号刘棉花——所谓棉花者,意指“不怕弹”也他成化十一年入阁,是目前内阁中资历最老的,他精于营私,善于逢迎,虽屡遭谏官弹劾,官却反而越做越大,只是,他可是只老狐狸,不会轻易表态的
所以,尹直想能支持自己的就只有彭华了,前几天侄孙成亲,彭华可是亲自道贺的,彼此的交情最为莫逆了,可是,彭华只是对他勉强一笑,左半边脸颊有些抽搐,尹直还发现他的整个左半边身体好像都在抽搐,心里顿时一惊,看样子,这个老朋友有些不对头啊
“朝廷对地方官员的考核之中,劝农耕桑是一个重要标准,只是,臣下认为,如果治下百姓生活无着,那即便府县之中都是良田又有何用?”出班说话的是吏部左侍郎徐溥,“臣下认为,能开垦良田发展农桑之处决不可懈怠,而那些无田可耕之处,应酌情处理,倘使能够依凭林牧商贸富民强国,未尝不可,绝不可一言否决之”
徐溥字时用,是南直隶宜兴人,景泰五年的榜眼,民间津津乐道的是“徐溥储豆”——就是拿黑豆和黄豆分别代表恶念和善念,努力追求瓶中黄豆多而黑豆少,直到只有黄豆而无黑豆,才算德行高深——就出自于他,他年近六旬,为人处事一向凝重有度,今天这是怎么啦,怎么跟刘尚书一样出人意表呀
“徐侍郎此言差矣,既然‘国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倘若百姓争相经商谋利,不复安于农耕,那如何保证百姓之生计?”出言反驳徐溥的是礼部左侍郎谢一夔,谢一夔是天顺四年的状元,不但跟尹直同为江西人,而且他就受业于当时已是翰林侍讲的尹直,是尹直的得意门生,“一夔愚钝,不知唐虞之世直至唐宋之时,哪一朝哪一代废弃了以农为本之策?”
“谢侍郎此言也差矣,让无田之人以商贸为生,并不等于废弃以农为本,”说话的是礼部右侍郎倪岳,“这就像谢侍郎当初姓王,如今复姓谢一样,再怎么变,都不会改变谢侍郎的为人处事”
谢一夔闻言脸色通红,瞪着倪岳,当初谢家因为躲避仇人报复,一家人依附外祖父家中,改姓了王,当年他登第成为状元时还叫王一夔,直到前年受李孜省推荐做了这礼部左侍郎才改回了本姓,他最忌讳的就是别人提起这事,谁知这个倪岳,大家同在礼部,论职位我还略高于你,你怎么当着陛下和这么多同僚的面揭我的疮疤,一点面子都不给呢?
一众同僚也是惊诧莫名,这个倪岳虽然状貌魁岸粗鲁,但无论之前作为侍讲学士直讲东宫还是去年升任礼部并继续直讲经筵以来,待人处事都是很有礼数的,今天怎么像变了个人似的?
“倪侍郎,就事论事,何必出言不逊呢?”一个六旬老者出班向成化帝行礼,而后对倪岳说,众人一看,这下热闹了,这位正是吏部右侍郎刘宣,他跟彭华一样,也是江西安福人,景泰二年的进士,天顺年间也做过经筵讲官,无论资历还是年龄,都算是倪岳的前辈,“我等皆为朝廷臣子,无论为何事争论,都不该针对个人才是”
倪岳知道自己理亏,这位刘前辈生性耿直,尤其熟悉礼仪典故,他虽是江西人,但并不是彭华、李孜省之流的同道中人,倪岳平日还是相当尊重他的,闻言躬身一揖,说:“多谢刘侍郎指教,倪岳知错”
而后,他又向谢一夔作揖致歉,谢一夔自然也就不便发难了,毕竟,要揪着这改姓之事扯下去,最后丢人的还是自己
群臣原本看吏部跟礼部四个侍郎各成阵营互掐,都瞅着身为吏部尚书的万安和礼部尚书彭华,看他俩怎么处置,谁知原本气势很盛的倪岳忽然当廷致歉,他们都有些失望,不过,廷上的气氛并没有因此而缓和,反倒越来越紧张了,因为,有人忽然站出来说话了
丘浚作为国子监祭酒,本来今日上朝,是为了太子的准岳父张峦之事,张峦原本只是个国子监生,只因为女儿要成为太子妃了,就一下子成为正四品的鸿胪寺卿,要知道,鸿胪寺卿掌四夷朝贡、宴劳、给赐、送迎之事及国之凶仪、中都祠庙、道释籍帐除附之禁令,这可也是个非常重要的职位,张峦作为未来的国丈,朝廷想恩赐他爵位田庄金银都行,就是不能让他去做鸿胪寺卿,别的不说,接下来是太子大婚,难道让张峦这个做岳丈的亲自给女儿女婿操办婚事?这不成笑话了还有,朝廷会试、殿试就在眼前,以张峦之能,怎么可能安排周详
趁着朝廷只是对外宣布,还没有正式下旨,丘浚想极力挽回,成与不成,总得试一试
谁想突然冒出了这么大的事,开放贸易?那可不成,自古而今都是农耕为本,一旦放开商贸,那可真有国将不国的危险
丘浚于是就义无返顾的走了出来,向成化帝行礼,而后说:“《礼记》有云:‘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臣下认为,究竟商贸一途能不能放开,还需让实践说话;只是,开封府所请,臣下认为陛下万万不可允准”
殿上群臣听他背了一段众所周知的《礼记》,而后听到了截然相反的两句话,一时都有些愣怔:你这番话,到底是帮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