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终于从背包里摸到了荧光棒,一端抵住地面轻轻一扭,黑暗中慢慢亮起一点微光。
狡啮仍旧没放开她的手腕。
借着荧光,他看了看她的脸,把她拉近少许,手艰难地又抬起一些,碰了碰她脸颊。
“糟糕了,还真的嚎哭起来了啊。”
“是吗。”她后知后觉地察觉到泪水的腥咸。“那就别再刺激我了,不然还有一边尖叫一边掉眼泪的演出。”
狡啮的表情苦涩地柔和了一些,弯了弯手指勾去一滴眼泪。“背包里层有个暗袋,帮我把里面的东西翻出来。”
她拉过背包,翻开最里层,发现里面的暗袋塞得鼓起来一大片。从下面找到拉链拉开,赫然露出一角黑色布料。完全抽出来一看,是一件皱皱巴巴的黑色西服。
她愣了愣,突然错愕地想起了什么,“这个是?”
“是从‘老家’带回来的东西。”狡啮微微勾起嘴角。“我总不能是赤身衤果体地空降在这里的吧?过来的时候随身的‘贴身物品’可是一起跟着过来了。”这件西服再熟悉不过,是他原本还在做刑警时万年不换的那一件(之一)。
这个“老光棍不修边幅”的隐藏属性让小豆不禁也跟着翘了嘴角。
他续道:“西服里层还有个袋子。”
她把西服翻过来,伸手进袋子里,先是翻出一沓蓝色便签纸。认出这件他之前三番两次在诊所、留给永的止痛药瓶里用来留言的无名英雄牌历史遗物,她露出揶揄的表情。“居然还继续随身带着吗。”
“是忘了扔了。”他解释。“继续找。”
她伸手往内袋里又摸了摸,感觉到手指碰到了一颗圆圆的硬质珠子。
稍稍一怔,她将那只“珠子”从袋子里拿出来。
掌心上静静躺着一只颜色暗淡、满布裂痕的淡蓝色玻璃珠。
“这是在‘老家’的时候,你‘死’后我搜来的遗物。因为不知道怎么处理,就这么用西服包着塞进逃亡时的行李里,没想到一起被带到这里来了。”
小豆把玻璃珠凑到荧光棒旁边借着光线看,泪水几乎模糊视线,想说的话出口却还带着笑意。“把这种东西带在身上,你是故意的吧。”
狡啮轻笑一声,“该做被告的人反而抢先告状了啊。把这东西跟父母的照片一起锁在卧室的抽屉里,是要让做死者房屋搜查的刑警有多头疼啊?”
“错的应该是刑警先生你。明明只是个失败的恋爱对象罢了,却还在别人剩余的人生里继续给对方找麻烦。”她合拢手指握住玻璃珠。“如果你早一点想尽办法复合,我也不会因为遇上了更烂的家伙,把生活搞得一团糟。”
隔了一会儿,狡啮才精神不济地轻声答道:“的确是我的错。那时候直到在隔离医疗所里再看到你,我都对你已经康复了这件事没有产生过怀疑。没能察觉到你的痛苦,是大学的时候还能勉强因为年龄原谅、后来无论如何都要治罪的错误。”
“别说梦话了。是我先对你撒谎的。”她低下头掩住脸上的情绪,双手捧着玻璃珠、认罪似的捧到他面前,“对不起,狡啮同学,请在和我交往一次吧。”
他的神情疲倦地宁和下来。
“结果还是老样子,这一次也是用最糟糕的方式、在最糟糕的绝地让我知道了你的想法啊。”
语声愈发轻了。
“这回可不会被你再骗第二次了……”
她低头看着地面,看着偶尔滴落的泪珠晕染荧光、落在地上。
他连呼吸都渐渐轻到似乎没有了。
“有些过热,我稍微休息一下……。”
她等了一会儿,终于收回手,轻轻坐在他旁边。
……
时间仿佛过得很快,但又格外漫长。
荧光棒的光芒渐渐熄灭,空气似乎都变得稀薄了。
已经过去六个小时了,狡啮依然没有醒来。
小豆握枪的手神经质地间歇性颤抖着,想着一小时前她最后一次查看狡啮的瞳孔,上面已经扩大到几乎覆盖整个眼球的灰斑。
即便用荧光棒的光去观察眼睛,他也没有被吵醒,如果不是因为还有呼吸,就像是死去了一样完全失去了意识。
高烧是病变的第一步征兆,随后身体会出现各种各样的异常体征。其中最明显的就是瞳孔的异变——当眼白完全浑浊、瞳仁扩散,病变也就到了最后一步。
她想了想,没有再去查看狡啮的情况,而是重新坐在他旁边,慢慢闭上眼睛。
明明气温不低,但难以名状的寒冷还是一点点渗透骨髓。
这样静坐了不知道多久,直到她听到身边传来一声轻响。
他动了。
明白即将发生的事,她觉得喉咙像是被扼住了,涌出一股锈甜的味道。
即便清楚地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但却连确认的勇气都没有——哪怕没有勇气确认,那么暂时站起来、离远一些也好——但全身像是冰冷得麻木了,她始终无法动弹。
绳索发出窸窣的摩擦声,他完全“醒”了过来。
片刻后,他喉间溢出嘶哑含混的低吼声。
尽管看不见,但却能感觉到他已经察觉到了她的存在,转向了她的方向。她就坐在他旁边。这种紧挨的距离,就算他被捆住,也能轻易碰到她。
她抑制不住地浑身颤抖起来。
【结束了。】
【结束了。】
【结束了。】
尽管明知道应该马上离开——
大脑被尖锐的自我提醒紧勒,身体却始终遵从本能、一动不动。
他终于剧烈挣扎起来,低吼着转头“扑”向她——
由于身体被束缚,仅有头颈还能活动。尽管如此,也足够他“找到”她——下一秒,他的下颔撞上她的肩膀!
她一瞬感觉到了颈边他吐息的热气。
而她下意识的反应,却是张开手、心神一片混乱的反手环住他。
做出这种近乎于自杀的行为,她甚至恍惚间已经准备下一秒迎接被咬的疼痛了。
只是他却突然停下了动作。
她仍然神智模糊,一时间一动不动,甚至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微妙的数秒钟过去,她后知后觉地察觉了——
察觉了他不再是异常发热的滚烫、而是有些沁凉的体温,透过她环在他后脑的手臂传导而来;察觉了他搁在她肩头的下颔和静止的动作;察觉了自己一度停止的呼吸。
在稍许缺氧的感觉中,她胸口微微起伏了一下。
继而听到一道低沉的声音、伴着呼吸拂入耳中。
“果然还是没舍得开枪。说好的要好好活下去呢?”
听到这个声音,她的脑中短暂地空白了一下。
“放心吧。”他说了第二句话,声音含着犹带病气的疲惫。“……我好像没死。”
就像久被压迫的肢体骤然过血,她头皮一炸,浑身登时传来针扎似的麻痒感!双手在黑暗中胡乱地摸向他,刚一开口泪水就涌入口中,她的语声含混不清:“慎也……!?”
发觉什么都看不到,她错乱地随手在身边的地上乱摸,摸到了刚才作备用放在脚边的荧光棒,用力一折,急切地举起来照向他。
逐渐亮起的光芒映出他的脸。
尽管脸色苍白,但他刚才已经完全变成灰色的眼白和瞳孔完全回复了本色,眸子重又变得清澈,眼神带着疲惫的鲜活。
她没能消化发生了什么,完全说不出话来,唯有眼泪仍然不要钱似的涌出来,就像是要把一辈子的分量都在这一天流干——就连呜咽的声音也止不住了,到最后完全演变成崩溃的大哭。
然后她丢开荧光棒,伸手抱住了他。
哭得太凶,除了鼻子喉咙一起堵住,就连耳朵都开始耳鸣,他后来说了什么也一句都听不清。整个小小的仓库都回荡着呜咽声。
她已经不能去想这是濒死的回光返照、还是什么不可能的神迹。
只因为在她以为他永远都不会再回来时听到了这句话,就是最后的救赎。
就这样哭到理智几乎崩解,情绪才渐渐收回。她努力拾回一些清明,发觉他还一动不动、静静等着她哭完,鼻端轻缓的呼吸不时拂动着她耳边的头发。
他耐心地等她完全收住哭声,才试着叫她:“凛?”
她没有回答,松开他后支起身去解绳索。
他出声阻止,“等一下,还没确定……”
还没说完她已经利落地用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来的小刀割开了绳子,简直就是刚得到一点点希望,冷静高智和好身手就全回笼。割完绳子不等他活动关节,又一把拽过他被咬的手臂,三两下解开了绷带露出伤口。
——伤口虽然没有完全愈合,但完全变了样子。之前黑紫色的、代表被“感染”的斑点已经全都消失不见,跟中了蛇毒一样、在皮肤下延伸出的青紫色血管脉络也消失了,伤处恢复了正常的颜色,也开始结疤。
她定定盯了伤口一会儿,不一时又因为情绪的过度起伏,手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许久之后,才抬头看他。
“你痊愈了……?”
她哑声说。
他轻吐出一口气。“老实说,我也不知道。”
说话间他朝她抬起手。
由于被绑得太久,他的动作有一些僵硬的不畅;手臂缓慢地举起,最后终于轻轻落在她头顶,就像以前他常做的那样——
“但是我现在的确有了‘活过来’的感觉。”
她怔了一会儿,抬手碰他额头,接着动作又定格。
再开口,声音都断断续续。
“退烧了……退烧了。”
他手掌顺势抚上她后脑,安慰似的摩挲一下,絮絮说:“之前伤口的麻木感已经没有了。从被咬后一直觉得身体很沉重,精神也变得迟钝,视力其实在不断下降。在我睡着之前,其实看到的东西已经完全模糊……”他按了按眼睛。
“视力已经恢复了……现在的感觉像是卸除了负担,除了正常的伤口阵痛之外完全没有异样的感觉。如果说是濒死兴奋效应……”
“不……不对……”她愣愣地说,“已经到了眼球出现病变特征这一步,是不可能再倒退回去的……不会的……”
狡啮低低嗯了一声,“按理说应该没有康复的可能。”
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他略带倦意地说:“……我记得之前井豪说过,在忧国会看见过槙岛?你们一起同行那么久,他应该对槙岛有相当的了解,认错的可能性很小,也没有对我们说谎的理由。”
在这之前,小豆就已经隐约想到了某些可能,因此闻言也只是慢慢地点了一下头,因为这个猜测心跳骤然加快了一些,“如果他真的‘痊愈’了,那么同样的事情发生在你身上也……”
“反证,假如我没有再病变,那么他‘痊愈’的可能性就很大了。”
小豆正要回答,突然军火库外隐隐传来低沉的钝响!她立刻随手抓起地上的枪和背包,“怎么回事?不会又要塌方吧?”
话音未落,又是一阵持续的闷响。
狡啮循着声源的方向看过去,“不是大通风管道的方向。”说话间两人同时站起身,仔细辨别声源。
军火库结构四四方方,一边连接地下入口、一边连接通风管道。在爆炸中,通风管一边已经因塌方不能通行,而来时地下入口的隔断门因为地震损毁了电路全部自动放下锁死,让整个军火库成了最后一处安全但也没有出路的密室。原本还有另一个不知道是通往哪里的钢门,但也是锁死状态,声音就是从这道钢门后面传出来的。
两人刚走到门前,就感觉到脚下地面传导来的隐约嗡鸣,但与之前爆炸时的情况不同,只有地面在不断震动——震感很快接近了这里,也让他们在噪音中辨明了里面掺杂的隐约脚步声。
不是塌方,而是有人循着钢门后的走廊破拆过来了。
狡啮和小豆一边后退、一边梭巡两边,想要寻找掩体。没过多久震感就到了脚下,钢门猛烈地震颤起来!
轰鸣的噪音一瞬间传遍整个军火库,几乎刺破鼓膜!片刻后,钢门上骤然爆起的橘红色火花盖过了荧光棒的微光,液压锯高速旋转的锋锐齿轮在迸溅的钢屑和火花中探出了门板!
狡啮快步拉着小豆把她推进了弹药架后的墙角,自己则挡在外面做了人肉防护罩,一边快速给手上的大家伙上膛。小豆看了一眼身边的弹药箱,“呆在这东西后面,对方应该不敢开火。”
狡啮点了点头,“他们应该是为了这里的弹药和武器破拆过来的,不会舍得直接开枪。”
说到这里,两人都已经想明白了现在的事态。就算忧国会部队不顾忌他们的性命,也会因为不想损失弹药而不开火。但即便是这样,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能和对方交涉,勉强说服他们,免除被就地格毙的命运,也不可能安全离开,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也未可知。
因为体力难以为继,狡啮的脸色不太好,单手扶着枪托,另手草草地拿着水壶灌水。
小豆看到他没有血色的脸,想绕过他出去:“我来吧,你别勉……”
话没说完就又被他推回去,“呆在那里别动。”说完继续灌水,喝空一壶后全身绷紧,全神贯注地看向前面的隔断门。
液压锯已经在门板上均匀地划出半扇圆,仍在轰鸣着慢慢切割移动,就像是难捱的暴戾倒计时。
锯轮时停时动,一点一点终于切割到了只剩四分之一就闭口的位置。
而就在小豆精神高度集中地看着轰鸣的锯轮时,正托着枪管对准隔断门、一动不动蛰伏着的狡啮突然嘴角勾起,出声道:“交代遗言的气氛越来越到火候了啊。”
小豆目光登时从门上移回他侧脸。
男人说话时语气沉稳而凛冽,依旧眯着眼在瞄准、目光未动,即便身体状态极差,但周身充盈着作战时一贯的掠食者气质和尖锐的兴奋。
她被这种兴奋给扎得也跟着牵了牵嘴角。“如果又是让我努力求生的遗言的话还是算了。”
“不,是关于‘对不起,请再跟我交往一次吧,狡啮同学’这件事的。”
锯轮已经切割到了只剩几寸就能闭口的距离。
“道歉就不客气地接受了。答案的话,在这种情况下还是赌上男人的根性,说一声‘好’吧。”
被这种淡然口气给绝杀了一下,她嘴唇张合一下结语都飘进空气,心脏发涩地本能笑了:“在这种时候还要甩这种包袱,你是最强‘不看时机’刑警吗?我……”
说到这里,语声戛然而止。
她慢慢睁大眼睛,看住他头顶星星点点绽开的金色微光。
那是再熟悉不过的、她曾经看到无数次的景象。
写有他名字的金色小字逐渐凝聚成形,一串串字符随之层层铺开——
【狡啮慎也。】
【eload……】
【*100*】
与此同时,脑海中响起一道声音。
【目标人物,狡啮慎也。】
【……he结局已达成。】
穿透隔断门的锯轮终于准确无误地闭口,随即停止不动。
噪声戛然而止;突如其来的死寂维持片刻,隔断门轰然倒下!
【强行脱离世界次数:1。】
【累计he次数:2。】
倒下的隔断门带起四散的烟尘!然而她已经无暇去思考眼下的处境,而是心脏疯跳地去细辨那道声音——
就在这时,滚滚硝烟中滚出几只黑色金属弹罐。
下一秒强烈爆炸声响起,紧接着整个仓库都爆发出一股强光!!
【……规则违反次数累计:3次。】
【奖惩机制强制开启。】
双眼反射性合拢却依然抵受不住强光刺激,她本能地捂住眼睛面朝地面匍匐下去,耳膜都被震得几乎听不到外界的声音;然而那道来自脑海深处的声音却不受丝毫影响,仍然在清明而冰冷地继续着。
【现在,将进行最终结算……】
强光渐渐弱下去,杂音亦开始消失,隔断门外依稀有驳杂的脚步声趋近。就在这时,她感觉到握枪的手被身边的狡啮握住了,似乎是在确认她的状况。
她捂住流泪不止的眼睛,在满眼的疼痛中试着微微睁开一线——
在白光中,似乎影影幢幢的人影次第步出。而在所有人影中间,又有一道纯白的人影缓缓步出,朝她走来。
失序的视野里,已经不能辨别这是强光留下的残像还是真实。而接下来,耳中又听到了那道纯白人影发出彷如幻象的一道熟悉的声音。
【好久不见。】
紧接着,脑海中的声音也说完了最后一句。
【……脱离世界倒计时,开始。】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