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月黑风高,小小的钱府在京城只占据小小的一个角落,在大齐就更是沧海一粟,不值一提。
钱恒独自坐在房间内,盯着桌上的蜡烛,回想着他的一生,面色憔悴,形如枯槁,明明才刚刚过五十岁的年纪,如今却像是七八十岁行将就木的老头。
没了,所有的都没有了,凡是和他有血缘关系的都死了,他知道,今晚就轮到他了,原本以为会害怕恐惧的,就是钱恒自己都没有料到,此时的他一颗心竟然会如此的平静,平静地等待着对方的到来,取他的性命。
然而,除了平静,剩下的就只有后悔,他在想,如若那个时候他没有选择背叛二少爷,虽然不一定能挽救诸葛府灭门的厄运,可二少爷多半还是能活着的。
也就是在他选择背叛的那一刻,仔细想来,好像自那时,他就已经走火入魔,之前仅仅是想要妻儿过山好日子的心也越发地大了起来,之后升官了的,纳妾了,钱府因他而壮大,走进一个之前他不敢想象的社会。
坐在凳子上的钱恒握紧双手,直到此刻,他方才明白,为何他光耀门楣以后,父母脸上没有骄傲的笑容,也没有往日看他时慈爱的眼神,那时他想不明白,不是所有的父母都望子成龙的吗?为何他的父母脸上一点高兴的样子都没有。
“啪!”钱恒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巴掌,自诩孝顺的他,到现在才明白,为何父母的死因竟是郁郁而终,最了解自己的果然还是父母,一生都讲究无愧于心的父母,在面对恩将仇报的儿子时,他们只得以这样的方式惩罚自己。
后悔吗?后悔的,对于这个问题,钱恒心里明白得很,现在想着,若是他没有背叛二少爷,或者他已经死在了战场,可父母妻儿都好好地活着,或许他没死,钱府可能不会有现在的风光,可他能够坦坦荡荡地活着,不会一听到诸葛府就难受,不会二十年都不敢靠近诸葛府,更不会落到现在家破人亡的地步。
“来了,”只是世上没有后悔药,圆桌上的烛光晃动,连带着他的影子也跟着晃了起来,钱恒握紧放在身边的宝剑,他的后悔只针对于家人,只对于诸葛府,至于杀害他家人的凶手,即便他自己应得的报应,可心里还是会恨的。
宝剑还没有拔出,人已经被制住,钱恒睁大眼睛看着突然出现的两个带着面具的黑影,想着关于黑衣卫的流言传说,如鬼魅般的身影,一身黑衣,带着恶鬼索命一样的面具。
在诸葛府被灭门之后,钱恒就不再相信黑衣卫是真实存在的,否则,为何主子罹难,却没有见到黑衣卫的踪影,可现在亲眼所见,他的瞳孔猛地睁大,低垂眼里的时候,看见其中一位黑衣卫捧着的灵牌,上面诸葛清云四个大字让他的心猛地一缩。
突然间,他明白了诸葛小少爷话里的意思,这不,他就见到了二少爷的灵位,报应,果然是报应,钱恒想笑的,可扯开面皮的时候却变成了哭,因为被制住,发不出声音,所以,钱恒整个人看着都像是疯了,扭曲的面容,眼睛死死地盯着那灵位,恐惧,愧疚中竟然还夹杂着释然,却唯独没有恨意。
恨吗?若凶手是其他人,钱恒定是恨的,可现在,他有什么资格恨,曾经的二少爷救了他一命,他又害得二少爷和一群曾经与他共同战斗的将士殒命,现在这个下场就是他自找的。
“咚”的一声,钱恒跪倒在地,对着诸葛清云的灵位磕头,“小少爷想让我做什么?”
钱恒知道,今晚他不但逃不过一死,既然让他见二少爷的灵位,除了折磨他,肯定还有其他的目的。
“还有谁?”沙哑森然的声音,如同他们脸上所带的恶鬼面具一般,让明知逃不过一死的钱恒心都颤抖起来,“写下来。”
钱恒愣了一下,想了许久,看着诸葛清云的灵位,抱着要死大家一起死,也想报复那位对自己的求救置之不理的暗爷。
“认罪书。”黑衣卫说话很是简短,却也让人听得明明白白,“写下来。”
钱恒脸色一下子就变得苍白起来,如今亲人已经没有了,钱家算是因为他而绝后了,这已经是极不孝的事情,“这样还不够吗?一报还一报,我们家现在也被灭门了,为何不能留点名声?”
黑衣卫沉默不语,心里却恨不得将面前这人千刀万剐,即使他仅仅是个小人物,在诸葛家被灭门一事上并不起关键的作用,可在他们心里,仅仅是二少爷的命,就比这一家子的人还要重要。
两人垂目冷眼看着跪在地上的钱恒,做了通敌卖国的事情,难不成还妄想跟他们家老将军一样,青史留名吗?他配吗?以为时隔二十年,他的罪名就可以不追究啦吗?在他做出那样的事情之后,等待他的就只有遗臭万年。
“不愿?所有钱家人都挫骨扬灰,死无葬身之地 。”无论前面跪着的钱恒看起来多么的可怜,黑衣卫没有半点要软化的意思,森然地说道。
钱恒沉默地跪着,双臂撑在地上,脑袋下垂,他明白对方这是在威胁的,更加明白,黑衣卫说到就能做到,想到亲人死后都不能得到安息,他心里惶恐得不行,再也没有比挫骨扬灰,死无葬身之地更悲惨的结局,他也不想自己死后魂无所依。
只是,写下认罪书,那么他们钱家定然是会遗臭万年的,如此,他还有什么脸面去见钱家的列祖列宗。
“选一样,或者,两样都选。”黑衣卫依旧冰冷的声音响起。
“为什么要逼我?”钱恒一样也不想选,抬起头,凶狠地瞪着他面前的黑衣卫,只是,以他现在的姿态,除了吼叫还能干什么?又能改变什么?“我都已经安安静静地等死了,你们为什么还要逼我?”
“哼,”终于黑衣卫冷哼一声,说话的声音不再是刚才的平静无波,带着无尽的杀气,霎时间,好似整个房间都被血腥所充实,原本明亮的烛光也驱散不了他们带来的黑暗。
这就是黑衣卫,好可怕,钱恒被突然的变化骇得整个人都哆嗦了起来。
“钱恒,你除了安安静静地等死,你还能做什么?你若真的能做什么,会眼睁睁的看着你的亲人一个个死去吗?”轻蔑的声音响起,“你的后悔做给谁看,只不过是因为你反抗不了而已,若你有反抗的实力,你还会安安静静地等死吗?”
会吗?钱恒问着自己,心底却明白得很,他还是怕死得。
“至于你对二少爷所做的事情,等到了下面,再好好地跟二少爷解释吧,别再我们面前假惺惺地做出一副很后悔的样子,”若是说这声音像是地狱的恶鬼所发出来的,那么,他所说出的话就如同是能摄魂的恶魔一般,将钱恒的心分析的干干净净,“像你这样的蝼蚁,后悔也不过是你面对死亡的借口而已,再高的身份地位,也改变不了你那可卑微粗鄙且自私的心。”
钱恒被这话说得羞愤欲死,“不是的,我不是这个样子的。”身子不断地颤抖,嘴上虽然这么一遍遍的强调,可心却更加地慌张起来了,因为他明白,他们说得对。
“写下认罪书。”黑衣卫看着快要崩溃的钱恒,接着说道,“比起你自己被挫骨扬灰,死无葬身之地,你一定会选择认罪的,因为你就是这样的人。”辱没祖宗,给祖先抹黑,被说笑了,在他做出那样的事情时,他的祖宗就已经没有什么好名声了。
钱恒抬头,看着面前站着的黑衣卫,在烛光的映照下,两人正如鬼魅一般,沉默了许久,“好,我写。”说完这话,钱恒站起身来,走到一边,坐下,拿起毛笔,将二十年前的事情一一写了出来,将他觉得不看得很的回忆写下来,握笔的手都在不断地颤抖。
黑衣卫拿到自己想要的,将一颗鲜红的药丸递给钱恒,“吃下吧。”
钱恒盯着那药丸,终于到了这个时候了吗?吞了吞口水,伸出颤抖的手,接过药丸,看了一眼诸葛清云的灵位,在死亡面前,他的悔恨达到了顶点,若是时间能倒退,若是能重来一次,他想,即使是死,也不会做出那样的选择。
色泽鲜艳的药丸入口,却并没有想象中的苦涩,反而带着甘甜,等到吞下去的时候,钱恒知道,他这一生就这么完了。
诸葛清凌一直待在祠堂,一排排的烛光将祠堂照得如白昼一般明亮,只是,照亮的也仅仅是一面而已,一排排的灵位,轮椅上的诸葛清凌,站在他身后的管家,都投下或长或短的阴影。
司月将诸葛清云的灵位放回原位,接过诸葛清凌递过来的认罪书,一目十行地看了起来,等到结束之后,非但不觉得开心,心反而越发的沉重起来,不是为了钱府灭门之事,而是眼前这代表着一个个英魂的灵位,从王雪君告诉他诸葛府的事情时,她心里就明白,以诸葛府的势力,要是没有背叛,又怎么可能会一夕之间就被灭门。
司月将钱恒的认罪书递给了杨天河,无论是想让他们父子三人心中多谢警惕之心,还是不想让三人对舅舅不放过钱府老老少产生什么不满,她都觉得有让三人知道事情经过的必要。
比起诸葛清凌和司月面上的平静,杨天河的表情就生动得多,甚至拿着那薄薄的认罪书的双手都在颤抖,虽然以前就听王大人和蔡大人说过,可这还是第一次碰上,真的会有人为了私利出卖大齐的,甚至出卖救命恩人的,就为了能够上位,将二舅舅和将近两万的大齐士兵送入敌军的陷阱之中?那钱恒真的是人吗?
如果他是人的话,杨天河真的想不明白,做了那样的事情,他为什么还能安安稳稳地,像是什么事情都没发生地活了二十年,他心里不愧疚吗?那么多的冤魂,他晚上能睡得着吗?
杨天河想不明白,于是最后得出结论,这钱恒真的不是人,是没人性的畜生和禽兽。
杨西西和杨兴宝倒是没有杨天河那样大的反应,毕竟在进京之后,王雪君除了教他们书本上的知识外,更多地开始涉及朝堂的争斗和阴谋诡计。
“二哥,”诸葛清凌看着诸葛清云的灵位,叫了一声,可接下来却是什么话都没说,“司月,走吧。”
“恩,”司月点头。
“舅舅,这认罪书你打算怎么办?”司月走在诸葛清凌旁边,笑着问道。
“司月,诸葛府存在的最重要的意义就是守护大齐,”诸葛清凌冰冷的声音响起,“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至于我们现在所做的除了报私仇之外,还要粉碎那些人的阴谋,否则,大齐若是有个好歹,爹,大哥他们还有诸葛家的列祖列宗都不会瞑目的。”
司月挑眉,原以为舅舅已经被仇恨所迷了心,没想到。
“我也是诸葛家的人,自然不会例外,”眼角扫向司月,从她没怎么掩饰的表情不难看出她心里的想法,“认罪书我会让人交到皇上手里,让他来处置。”
“最好公诸于众,让所有人都知道,叛国之人是不会有好下场的。”杨天河虽然与这一行人都有些差距,可也不是一点进步都没有的,他虽然不知道二十年前,诸葛家的将军们都牺牲后,为何外族人没有大举进攻,可他却明白,若是那个时候,外族人打进来的话,他们村子可能会被外族人光顾,他可能已经死了,也可能沦为奴隶,当然,会落到那个下场的,肯定不仅仅是杨家村一个村子,也不可能只有他杨天河一个人,遭殃的将是大齐成千上万的百姓。
“爹,对于叛国会落得个什么下场,那些人是在明白不过的了。”杨西西笑着说道,杨兴宝在一边点头,“就像是小偷一样,明明知道被抓了会坐牢,可他们还是会心存侥幸,想着不会被发现一样。”
听着两个孩子的话,杨天河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第二日,轩辕弘早早地起床,“这事?”看着叶公公屏屏退殿内的奴才,递上来的信,皱眉。
“回皇上的话,是黑衣卫送来的,奴才不敢耽搁。”叶公公低头说道,心里有些感叹,二十年没见的黑衣卫,终于又现身了,只是不知道风波过去之后,结局会是如何?
“黑衣卫?”轩辕弘也有些吃惊,眉头跟着松开,接过,打开一看,浑身的怒气让叶公公想也没想就跪了下来。
即使是轩辕弘对于钱府的事情心里有数,可如今亲眼所见,再加上上面详细的叙述,心里的震撼和愤怒还是不住地飙升,花了很大的力气才忍住没将这认罪书撕个粉碎,“岂有此理,好一个钱恒,立刻派人去钱府,看看他死了没有,若是没死,朕要将他千刀万剐,若是死了,让人直接挂在城门口,暴尸三日,最后扔到深山喂狗。”
“是,皇上。”叶公公一听这话,就知道钱恒恐怕是犯了诛灭九族之事,否则,以皇上一向宽容的手段,是不会下如此残酷的命令的。
这一天,朝堂之上,文武官员明显感觉到了来自龙椅上皇上的怒气,一个个低着头,小心行事,“叶公公,念。”轩辕弘也不多说,冷着脸平静地开口,却让众人的心头一紧,这情况不妙啊。
叶公公站出身来,手里拿着钱恒的那份认罪书,高亢而尖利的声音一字一句地敲击在下面各文武大臣的心上,等到认罪书的最后一个字落下后,以往热闹的朝堂是鸦雀无声,别说是说话,就是大气都不敢出。
许久之后,轩辕弘平静的声音响彻殿内各个角落,在下面的文武大臣耳边炸开,“诸葛府对于打起来说,意味着什么,朕相信你们心里都清楚,哼,”冷哼一声,“二十年前的事情,你们真以为朕就忘记了吗?朕会放过那些凶手吗?做梦。”
轩辕弘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下面的人,“所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这才仅仅是开始而已,我们拭目以待,宣旨。”
钱恒已死,只是,轩辕弘却并没有因此而放过他,钱恒的认罪书被抄录无数份,在大齐各大城市张贴,钱恒的尸体已经被挂在了城门口,随着他罪行的公布,原本还在同情钱府惹上冤魂的京城中人一个个都变了脸色,各种烂菜叶子臭鸡蛋地往吊着的钱恒身上招呼,要知道二十年前的那一仗,诸葛府的灭门虽说让人叹气,可到底离着大齐百姓还远着呢。
但现在却不一样,随着诸葛府二少爷死的还有两万大齐士兵,全都是因为钱恒一个人,好些因为二十年前那一仗死了亲人的家人愤恨的同时又是痛哭流涕,他们不清楚那两万士兵中有没有他们的亲人,可他们总是忍不住想,要是没有钱恒的背叛,或许不仅仅是诸葛清云还活着,他们的亲人也能够平安归来。
自此,没有一个人同情钱府发生的事情,有些人拍手称快,也有人觉得钱府的人就这么死了,实在是太便宜他们了,当然,对于时隔二十年依旧没有放弃最查真凶的大气皇上,他们是真心感激的。
否则,他们不能想象,这么一个畜生还能够锦衣玉食地好好活着,那他们已死了二十年的亲人又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