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谢明泽是大褚首次封立男皇后,尚衣局的人找不到礼服规制,时间又实在紧迫,只得硬着头皮上请皇帝。
对于谢明泽礼服的问题,荣景瑄倒是颇为上心,说来也奇怪,明明是万分不甘愿的亲事,他还能为了查《荣氏宗谱·亲王卷》而废寝忘食。
最终荣景瑄查到,虽然历朝历代皇帝没娶过男人,却有一位亲王立过男性的正王妃。
《荣氏宗谱》并不是由史官书写,而是由皇族自己的宗人府记录,大到废立太子,小到亲王诞子,林林总总的皇家之事,都记录在册。
一般而言,这本书多为宗人令查看,以便在遇到事情时遵循旧制。
荣景瑄以前是从未看过这几百卷的《荣氏宗谱》,不过这次也是没办法,才问了宗人府的书记官后挑了几本查阅起来。
《荣氏宗谱》记载,当时亲王与亲王妃成亲,亲王妃的吉服仿制亲王吉服,只在纹样上做了更改,变百雀为蟒缠百雀,变霞帔上的百子图为腰带上的吉祥如意结,变五凤冠为白玉冠,其余几本没什么不同了。
这倒是比较巧妙,既定了王妃的身份,又显得尊重,倒是很好。
荣景瑄立刻便按照这份旧例安排下去,不过龙袍不是所有人都能穿的,荣景瑄只得退而求其次,命尚衣宫女按照太子的五爪龙服为底,把绣纹换成龙盘凤翔,又把皇帝最低一规格的紫玉冠定为谢明泽的礼服头冠,这才安了心。
如今用心这样看着谢明泽,他马上就明白自己当时为何那般上心了。
因为他们二人穿着这样的吉服走在一起,倒似一对璧人,再般配不过。
荣景瑄默默压下自己心中异样的鼓动,稳稳带着谢明泽走出正屋。
外面,已经没有钟琦的身影了。
这一路很短,又仿佛很长,隔着冰凉的纸扇,他们长长的衣袖坠在一起,似真的十指相交。
不多时,两人便来到后宅院门旁,荣景瑄刚要领着谢明泽走出屋去,却听到身后传来低沉的话语。
这个总是笑着叫他“景瑄”或者“殿下”的男人,正用异常坚定的语气告诉他:“陛下,明泽生于大褚勋贵之家,自幼有幸随侍陛下,且不论明泽本就是大褚子民,再论明泽与陛下多年情分,也甘愿为陛下赴汤蹈火。陛下,今日之事明泽不觉折辱,能为陛下分忧是明泽分内之事,明泽心甘情愿。”
心甘情愿。
荣景瑄想着记忆里那个果断的鲜红身影,和他留给自己的最后一句话,确确实实感受到了这四个字蕴藏的含义。
就算大难降至,他舍身替死,最后心心念念的,仍是叫自己“活下去”。
从踏进谢家以来,荣景瑄忍了几次的眼泪终于溢出眼眶。
他背对着谢明泽,不想叫他看到自己的软弱。
那些岁月里,他早就告诉过自己,作为大褚最后一个皇族,他不可以软弱。一旦他倒下了,一直跟随他舍生忘死的忠臣志士们便会失去最后的信心与信念。
大褚已经没了,他不想叫他们失去信心然后凄惨死去。
荣景瑄深吸口气,他低头轻轻擦去挂在眼角的泪珠,然后便慢慢回过头去,认真看着谢明泽。
大褚忠敬公嫡长子谢明泽,五岁能文,七岁成诗,不仅文采出众,也有一身好武艺,是永安城最最出色的勋贵。
他身材挺拔,风神俊秀,眸色深赭,嘴唇丰润,是永安未嫁闺秀的如意夫君。
这样一个人,却给了他做皇后。
荣景瑄何德何能,当他心甘情愿这四个字。
荣景瑄动了动干涩的嘴唇,终是低低应一句:“阿泽,谢谢你。”
他本来不想说谢谢这两个字的,可是看着谢明泽眼中的坚定,他还是说出口了。
这两个字虽然苍白,却也是他心中所想,日夜所念。
他说完,拉着谢明泽离开了内宅。
出去以后荣景瑄便主动松开了握着扇子的手,然后示意谢明泽同父母道别。
虽然在场三人都不清楚,可荣景瑄却知道,此时一别,便不知何时才能相见了。
他未在一旁打扰谢氏一家,而是直接来到府门处,叫来了等候在此的钟琦,低声吩咐了几句。
谢明泽同父母一起出来的时候,便看到等候在家门口的两匹玉骢马,而皇后大婚应当乘坐的大辂却不见踪影。
谢明泽有些疑惑地看了一眼荣景瑄,迟疑道:“陛下……这,不合规矩。”
荣景瑄却冲他们一家三口笑笑,走过去亲自对谢相谢母鞠躬行礼,然后又重新握住那柄折扇,对二老道:“相爷夫人,瑄与明泽在此别过,晚上宫宴再给二老敬酒。”
作为皇后的父母,他们二人是必须要参加晚上的宫宴的,如果不去,必定会引起其他风波。
荣景瑄早就做好安排,他拉着谢明泽往前走了两步,先扶着他上了马,然后又转头对谢相道:“相爷,瑄记得永延二十七年冬至日相爷教瑄论策,瑄如今依旧认为,当时所做答案是为上上,望相爷多多思量。”
留下这么一句让人费解的话后,荣景瑄冲谢夫人点点头,然后直接上马。
礼部尚书韩斌在前高声唱诵:“帝后大婚,摆驾回宫。”
随着他声音响起,冗长的队伍开始缓缓向前移动。
谢明泽紧紧跟在荣景瑄身侧右后方,低头沉默不语。
永延二十七年冬至,御书房只有他、父亲与陛下。当时父亲问如果忠臣落入敌手,陛下会怎么做。
谢明泽至今记得,当时年仅十岁的荣景瑄答:“老师,古人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大褚朝臣皆是为国为民的忠臣,我希望他们能无论如何保住自己的命。气节是重要,可人命只有一条。他们能活着回来,又何尝不是我大褚百姓的福气?”
谢明泽垂下双眸,片刻之后,又恢复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