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九莲河,崇宁城的夜晚安静而凉爽。
从河面上吹来的风清清凉凉,扫去了一整天的闷热。
崇宁城商街悦安客栈天字一号房中,一个身影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那人身材十分高大,他伏在被上粗声喘气的黑影,仿佛一只潜伏在丛林里的野兽。
寂静夜里,只听他一人低声嘶吼。
“阿泽,阿泽……”他这样叫着。
荣景瑄用衣袖使劲擦了擦脸上的汗,觉得自己似乎做了一个可怕的噩梦。
梦里跟着他们出来的士兵都死了,丁凯死了,钟琦死了,他自己死了……谢明泽也死了。
荣景瑄僵硬地扭头看向身旁,在他的旁边,谢明泽依旧安详地睡着。
月光下,客栈里的景致一目了然,那正是他们在崇宁城的住处。
只住了一天的悦安客栈。
荣景瑄缓缓伸出手,有些胆怯,又有些彷徨地轻轻碰了碰谢明泽的脸。
他带着薄茧的指腹触到谢明泽英俊的侧脸,在柔软温暖的脸上留下一个浅浅的凹痕,然后又随着他手指的离开而恢复原样。
热的、软的,他还活着。
荣景瑄紧紧攥着手,他弯下腰去,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他还活着啊!
这几天流过的眼泪,比过去十几年都要多,都要惨烈。
突然,他身旁的谢明泽发出一声模糊不清的呓语。
荣景瑄连忙擦干净脸上的眼泪,俯过身去仔细听他的声音。
谢明泽皱着眉头,不停说着:“哭什么……哭什么……”
荣景瑄如遭雷击。
那场他不愿意回忆的噩梦里,谢明泽最后跟他说的也是:“哭……什么……”
难道……荣景瑄心跳如鼓,他低下头去,把正挂在胸前的传国玉玺拽了出来。
这一方小小的,平凡无奇的黑色印章,还带着他身上的温度和汗水。入手十分湿润,潮乎乎的,如同鲜血一般……
荣景瑄把它举到眼前。
银色月光下,印章上仿佛流转着朱红色的纱,暗红色的纹路凌乱交错地爬在黑色石身上,似乎跟以前有些不同了,可具体哪里不同,荣景瑄又说不上来。
就在他仔细端详传国玉玺的时候,身旁的谢明泽突然迟疑地叫他名字:“景……景瑄……这是哪里?”
荣景瑄手上一松,那块石头落回胸膛上。
他慢慢扭头去看谢明泽。
只见他半睁着眼睛,有些迷糊又十分费解地看着自己,暗沉的夜让他的瞳色更深了一些,却也更漂亮。
荣景瑄有些不受控制地靠了过去,他伸出右手从他后背穿过,小心翼翼扶起他,然后把他整个人都抱进怀中。
用力地、紧紧地,再次抱住了他。
谢明泽渐渐清醒过来,他下意识地伸出双手,环住荣景瑄的腰。
“你怎么出了这么多汗,做噩梦了吗?”谢明泽轻轻顺着他的后背,问。
荣景瑄没有说话,他抱着他,仿佛那个破碎的世界又粘合起来,重新书写彼此的人生。
谢明泽的身上那么暖,胸膛那样温热,都在告诉他,他还活着。
真好……真是太好了。
独自一人活下去的滋味太可怕了,他再也不想体验第二次。
“阿泽,告诉我,你做了梦吗?”荣景瑄跟他贴着侧脸,在他耳边轻声问。
谢明泽突然沉默了。
他有些恍惚,又有些混乱,觉得之前发生的一切不过是一场虚幻的噩梦。然而噩梦醒来,他还好好活着,他们还在崇宁的客栈里,没有走进那个夺命的密林。
可荣景瑄的态度和话语太奇怪了。
谢明泽不由仔细回想从大婚那日起的每一个细节。他突然转变的态度,对他父母承诺般的保证,仿佛预知一样逃出长信,得知老师死讯时的惊愕,还有……当他打开家中主宅那扇门时,他深深地看向自己的眼神。
他那一眼里,包含了生离死别的悲痛,包含了劫后余生的欢喜,跟多的,则是再见他的激动与喜悦。
这一切,是不是也说明……他也做了哪些梦?
谢明泽一下子迟疑了,刚刚他真的以为是噩梦。只是可那噩梦太真实了,背后中箭的痛苦无法言说,鲜血飞速流逝着,带走了他的体温和生命。
这一切就跟切实发生过一般,谢明泽突然有些了悟,这是不是说明,无论是大婚那日猛然苏醒,还是今日半夜惊梦,那些他自己死去的噩梦都不是假的?
他徘徊着,不知道该不该告诉荣景瑄这一切。
荣景瑄没有催他,他依旧用力抱着他,等待他的回答。
谢明泽最终还是决定实话实说,他从小到大都没有骗过他,以前不会,将来更不会。
“是……我梦到……我们走了原来计划的官道,然后中了埋伏。”
荣景瑄全身一僵,他稍稍放开谢明泽,低头看向他的眼睛。
谢明泽半垂着眼睛,并不看他。
荣景瑄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
他深深吸了口气,问:“然后……我们骑马躲避敌军,你身上中了箭,死在我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