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勇军首领聚焦在一起,交头接耳议论着当前的时局。人群中,布政司布政司郭
璞的侍卫不停地跑来跑去,从侧堂和附近的百姓家里借来椅子,安排大家入座。
房间很快就被挤满。一些来得迟的爵爷们贴着墙,*着柱子站好,大家都明白到
了关键时刻,今晚议事的结果将决定北平今后的战争策略。
这些人并非都是新政的支持者,很多人多年以来一直存心和新政过不去。可
眼下战火烧到了家门口,朝廷下令凡从贼之地,财富全部没收,让大家不得不站
到同一条阵线。即使平日看新政再不顺眼的人,也不得不承认,这些年是*着北
平新政,大家才积累起这么多的财富,也是依赖北平新政,积累的财富才有了一
点保障。自己的家产没人能拿走,这是北方六省这些年最深入人心的政策。为了
保卫自己的财产,人们可以面对任何敌人,包括皇帝,尽管至今他还高高在上。
门开了,冷风呼地一下吹了进来,夹杂着零星的火铳射击声。城外个别的带
讨逆军和自卫军还在小范围的交火,互相进行着试探。屋子里的人们已经习惯了
在夜间听见火铳响,自顾自议论着,发表着彼此的看法。大商人陈好看了看带着
冷气站在自己身边的人,不高举地将屁股向旁边挪了挪,唯恐粘上来者的酸气。
刚才进来的人是白正,白老夫子门生满天下,在北平算得上一个头面人物,尽管
很多人都看他不顺眼。
“陈大掌柜,你还没跑路么?”老白正不在乎陈好的脸色,善意地开着玩笑。
“没跑,我的家,我的产业都在这,凭什么该我跑。倒是您老人家,朝廷那
边的几位当红的大人都是您的弟子辈儿,怎么不跑,留在这等着被讨逆军抓去当
钦犯么?”商人陈好横了白正一眼,没好气的数落。
“我老了,也跑不动了。我的家和房子也在这,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和你一
样。”老白正难得脾气好了一次,没和陈好一般见识,也没自命高人一头。这姿
态反而让陈好很不习惯,屁股又向边上挪了挪,给白老夫子让出小半个椅子,试
探着说道:“您,如果不嫌弃,就,就和我来挤一挤。”
“谢了,那我恭敬不如从命。”白正等的就是陈好这句话,毫不客气地坐了
下来,挺直腰杆,等待议事开始。
还有几分钟才到约定时间,商人陈好抬起头来左顾右盼,扫着屋子里一张张
熟悉或者不熟悉的面孔,百无聊赖。耐不住心中好奇,拍拍白正肩膀,低声问道
:“我说白老夫子,您学问大,您给我说说,今天郭大人招集这么多人来,要和
大伙交待什么?不会告诉大家北平守不住了,准备收拾收拾跑路吧?”
“什么话,往哪里跑,跑出了北平,天下还有你容身之地么,就是战到最后
一人,也不会跑路!”老白正晃晃满头白发,义正词严地反驳。
“谁要跑自己跑。反正我的家在这,宁可烧了,也不给朝廷当军资,让他再
打辽东。”陈好左边的一个工厂主听到了二人的议论,大声答腔。“人家辽东的
弟兄抛家舍业,千里迢迢地赶来了,咱们就这样跑了,对得起人家洒在城头的血
么。”
他的声音引发了一片赞同之声,几个开染坊的业主挥动着粗糙的大手嚷嚷,
“对,不跑。血战到底,挣了半辈子的家业,不能说给人拿走就拿走,除非他们
从老子尸体上踏过去。”
“天这么冷,他们坚持不了多久了,昨天我在望远镜里看,他们到现在棉衣
还没齐呢。过两天,那帮家伙肯定冻得连火铳都拉不开。拿什么攻城!”前排一
个自卫军的将领笑着回过头来鼓舞士气,他右胳膊在胸前吊着,脑袋上也用绷带
缠了几圈,渗出殷红的血迹。脸色很苍白,但是精神振奋,一看就是当年震北军
的老兵。
“可这仗究竟要打多久,这么耗下去,也不是个事儿?”一个五十多岁的老
商人对受伤的军官问道。战争开始后,北方生产的货物再也卖不到南方,大家的
损失都不小,所以内心深处非常盼望战争早日结束。
头上扎着绷带的自卫军将领笑了笑,和颜悦色地回答老人的问题:“没多久
了。我们日子难熬,朝廷日子也难熬,他们家底还没咱们厚。要我说,现在咱们
得趁早想想,怎么让朝廷赔,赔咱们被打烂的家,炸坏了的房子。”
商人们被军官的话逗得大笑,明知道不可能,还是跟着打哈哈凑趣道,“对,
让他赔,好好的非到咱们家里来闹腾,非赔不可,当了皇宫,卖了娘娘也得赔!”
“那敢情好,可皇上要是赔呢?”有人小声泼冷水。
“不赔,不赔就下去,换人来当皇上。谁肯负责谁来当。”自卫军头领望着
大伙,声音让人感到说不出的坚定。
自鸣钟“当、当……”敲了七下,议事时间到了,众人停止了议论,把眼睛
看向前方。布政司郭璞没穿朝廷的官服,一身儒装走到了桌案后,对着众人抱拳
施礼,问了声好,然后说出了今晚的议题。“父老乡亲,近卫军的兄弟们,今天
招集大伙来这里,是想讨论一个问题,我们北方六省,这次究竟为何而战,为谁
而战?”他的声音不高,但字字灌入众人的耳朵,让屋子中所有人跟着思索。
“自卫呗,那还用说!”坐在前排的一个军官站起来回答。
“自卫”、“清君侧”,“辅佐燕王”,“反贪官不反朝廷”!众人纷纷说
出自己想到的答案,虽然都在战斗,但彼此目标不尽相同。很快,有的人开始为
各自的理由争吵,这也是在北方六省才能见到的情景,各抒己见,不怕说错。
布政司郭璞挥了挥手,示意大家静一静,待争吵的声音渐低,又接着问道:
“打退朝廷的军队后呢,我们怎么办?大家好好想一想再回答我,不但我想知道,
军中的弟兄们想知道,甚至全国各地,每个关注着这场战争的人,都想知道。”
众人一下子静了下来,这些日子天天听着炮声,就盼望战争结束,战争结束
后,北平该怎么办,真的很少人去想。从新政开始,大家的目的就是挣钱,挣更
多的钱,挣了钱留给自己和儿孙,不让别人抢走。今天朝廷来抢,大家抄家伙打。
等朝廷的军队退了,继续挣钱,还是继续打?
“索赔,让朝廷赔偿北六省的损失,不赔就拉皇帝下马。”商人陈好第一个
站起来回答。刚才他已经和别人讨论过这个问题,心里早有了答案。
“拉皇帝下马,好,说得好。郭某再问大家一句,换了个新皇帝,如果他还
是不好好当皇帝,老想抢大家的东西,怎么办?”
“接着打呗,什么时候他服了,什么时候拉倒!”一个来自辽东的自卫军弟
兄大大咧咧地回答,话语中透着辽东百姓天不怕,地不怕的直爽性子。
“难道大家愿意天天打下去么,我们打一辈子,我们的孩子再为同样的事情
打一辈子?”郭璞大声问道,声音在殿堂内回荡。
没人站起来回答他这个问题,没人愿意打仗,特别是目睹了战场的血腥之后。
“所以,我们今天必须告诉关注着这场战争的所有人,我们北方六省为何而
战。我们的最终目标是什么,让子孙后代永远记住,我们今天为什么流血。我们
把几家报纸的人都请过来了,他们将记录我们今天的每一句话,无论对错,哪怕
我们战败了,这片土地,还有历史将永远记住我们的所作所为!”郭璞有些激动,
有些话,他一直想说,一直没找到机会。今夜,他可以再不管燕王,不管个人生
死荣辱,尽力去搏一回,凭自己的儒者本性去搏一回。
“几千年来,我们一直在这样一个国家内生活,头上有一个皇帝,他一言九
鼎,可随意剥夺我们的生命。身边有一群官员,他是我们的父母,可心安理得地
享受我们的供俸。有律法,告诉我们做了错事要受到什么样的惩罚。但,我们的
权力在哪,有人告诉过我们没有,从来没有。朝廷吃了我们的供奉,律法规定了
它要为我们做哪些事情没有,没有,从来没有!”
“契丹人来了,我们是奴隶。女真人来了,我们是奴隶,蒙古人来了,我们
的生命只是人家的一头驴。待汉人自己当了皇帝,我们呢,依然是奴隶。我们有
什么永远属于自己,连皇上也不可以拿走么,有什么永远属于我们自己,任何官
员也不可剥夺吗?”郭璞大声问道,对着所有人,“回答我,大伙自己心里清楚!”
“没有!”对面的声音山呼海啸。
“对,没有。所以,我,北平人郭璞今天在这里说一句,这个奴隶,老子不
做了!”郭璞抓起头上的儒冠,重重地摔在地上,白发,白须,伴着话语飞扔。
“你们,有人愿意当奴隶吗?”
“没有!”人们的情绪被郭璞调动,大声地喊道。老夫子白正从学生手中接
过毛笔,把白纸平铺在前面一个年青人的背上,笔走龙蛇,记录下郭璞的每一句
话,墨迹酣畅淋漓。
“二十多年前,有人告诉我,我们天生不是奴隶,我们是平等的,我曾经认
为那是一句不切实际的空话。三年前,有位朋友写了,我们生而平等,他被人毒
死在监狱中。今天,当朝廷的手无耻地来拿走我们最后的财产之时,我要站起来
重复他们所说过的话,我们是平等的,我们头顶着同样的蓝天,脚踏着同一片土
地,我们拥有同样的生命、自由和追求幸福的权力,我们的权力和财产,没有人
可以剥夺,包括那个曾经高高在上的朝廷,高高在上的皇帝。作为蓝天下共同的
一员,那个皇帝与我们一样高矮,他享受了我们的供奉,就必须保证我们的利益,
就像缔结合同的双方,谁也没有赖帐的权力。
那个皇帝,那个朝廷,十几年来,横征暴敛,随意增加我们头上的税收,却
从来没保护过我们任何利益。所以,我们推翻它,重新来建立新的朝廷,我们不
是谋反,我们是为了财富与尊严而战。
我们此战,不仅为了北方六省,而且为了天下所有不愿意继续做奴隶者!
我们此战,不仅为了我们自身,而且为了子孙后代永远不做人家的奴隶!
……!“
郭璞的声音如洪钟大吕,声声在北方的夜空中回荡。
老白正胡须上染满了墨,他没有时间去擦。写了一辈子文章,从来没有一次
像今天这么痛快过,虽然郭璞的一些观点他依然不赞同,虽然郭璞的话最后能否
被与会者通过还未可预知。
但老白正以为,有一句话写在这里一句足够:
历史会记住我们今天所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