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西航掩着口打了声呵欠,说实在太累,抱歉没力气听我的家事了。
“家家的经都难念,无论是手抄本还是电子档。”他收拾了一下东西,开始换衣服:“叶子过了四十八小时后就会转普通病房,小孩子伤口愈合快,最多一个月就能出院。
剩下的,就只能靠你做母亲的多辛苦一下了。这个过程,漫长又辛苦,一旦发现孩子情绪有不对,及时就诊。”
“苏医生,真的…..谢谢你了。”
苏西航摆摆手,说他要先休息一下了。让我去病房看女儿吧,前两天还是很关键的,有什么情况要及时处理。
我来到重症监护室,女儿小小的身子躺在各种仪器和输液管中,就像个熟睡在核桃屋子里的拇指姑娘。
李冬夜叫我去休息室,我不肯。央求她搬了把躺椅过来,我说我守着叶子,等她醒来,就像是下一辈子了。
我还要给她当妈妈……
就这样,我看着女儿的睡颜慢慢入迷。慢慢地,把她从出生以来的一切画面都在脑海中过了一遍。
开始每个模糊的画面里都有叶瑾凉,后面几次清晰的画面里就变成了江左易。想着想着,我又开始不停地难受了起来。
“叶子,”我用指尖点着她的小脸蛋:“是妈妈没用,无法给你找个好爸爸。以后,真的就只有我们两个人了,再坚强一点好么?”
女儿的眼睛并没有完全阖上,有一只还露着一点点眼白。
睫毛突然颤抖了一下,我以为,她是不是真的心有灵犀地听见了。
后来我睡着了,偶尔有护士半小时一次地进来观察,我迷迷糊糊,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天大亮了。
肩膀上沉沉的,伸手一摸才发现不知何时多了一件外套。
重甸甸的,有更深露重的水汽,还有狰狞干涸的血迹。
——是江左易的外套。
这时候护士来抄表加药,说我睡得实在太沉了,多亏我先生看着后半夜。中途叶子的手乱动,差点弄掉输液管。
“你这妈妈呀,当得也忒粗心了。”小护士说叶子现在情况很好,生命体征都正常,但还是忍不住揶揄了我两句。
我红着脸说是我不好,前天一晚上没睡,实在大意了。
“不过,我先生是……”
“就给孩子输血那个啊?不是你先生啊?他看起来不太好,出去的时候差点昏倒呢。”护士随便说了两句话就走了,我却坐在原地心悸得很。
江左易……仰头看着窗外飘起的第一场雪,我走过去按住窗子上的冰凌。你这又是……何苦呢?
我起来伸展了一下压得快要麻痹的四肢,出去盥洗室稍微洗漱了一下。
手机屏幕空空荡荡的,没有一条短信也没有一个电话。
我突然觉得有句话很有道理,别他妈总是矫情地觉得整个世界抛弃了你,世界从来就没搭理过你好不好?
抱着江左易的外套,我下楼来到对面楼的急救处。
江左易不在,但安迪和其他两个陌生男人都在。
“安先生,情况怎么样了?”
已经一天一夜了,凌楠还没出来么?
“已经出来了,几小时前情况不妙,又进去了。”安迪说。
我靠着墙微微叹了口气:“江左易呢?”
“我把他弄回去休息了。”安迪游了下眼睛,口吻怪怪的。
我多少能脑补出来,这个‘又’字,代表什么含义——多半是那男人死撑着不肯走,被安迪敲晕脑袋之类的吧?
我把江左易的外套交给安迪,说让他帮我谢谢江左易。还有我现在住的那套公寓——
“我那天去物业,看到登记的业主是他的名字。那房子是他自己的吧?”我说我会按照市价来支付房租的,暂时不想搬,因为我去了那个社区幼儿园,觉得无论是条件还是环境都很好。工作日全托制,又离我公司那么近。
对于一个辛苦的单身妈妈来说,没有比这更好的了。何况我知道陆照欣也住这个社区,更是方便互相照应了。
“没关系,江先生说那房子你想住多久都可以。”
我摇摇头,说我跟江左易一样,都不喜欢亏欠别人。
“可你已经欠了,这么多日子,他为你做了多少事?”
安迪说这话的时候带点情绪,我却不以为意。
我说并非我冷血,只是他……压根不稀罕我的报答。
瞅了瞅急救室的大门,我随口问了句凌楠能挺过来么?
“谁知道,我包了红包给医生。”安迪垂了垂眼睛:“让他死的。”
我:“……”
我说就算你再讨厌凌楠,这一刀总归还是他替你家江先生挨得。
安迪没说话,但眼睛里反复转动的,好像都是不愿与我争辩似的。
我也不想再多话了,看也来看了,算仁至义尽了。
于是我说,希望凌楠——呃,早日康复也不对哈?于是我说祝安先生你心想事成。
说完就走,我怕报应。
“等下舒总!”安迪叫了我一声:“前面凌先生醒来的时候,跟我说想要见见你。可惜还没怎么样呢,又不行了。”
“跟我说?”我承认我确实是吃了一惊的。
“恩,不过……看他那样子基本上也没什么机会了。”安迪说完就不再理我了,却徒增了我这一路往回走时更忐忑的心境。
咚一声,我又撞上了风风火火的汪小飞。
唉,我觉得如果他再这么莫名其妙地把心神不宁的我捡走,我万一哪天一不要脸真喜欢上他了怎么办?
“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你啊。”汪小飞吞咽了一下:“我刚才给冬夜姐打电话了,说叶子已经脱离危险了。舒岚,真抱歉我本来昨天就应该来——”
我说没关系,叶子没事了,谢谢关心。
“但你昨天跑哪去了?怎么一转身就不见了?”
汪小飞抓了下头发:“我……我得去警署啊,连夜倒片子剪片子。而且,而且昨天半夜回去赶稿子,今早得出头条。”
我说早上我看新闻了,挺帅的,昔日江湖大佬,今朝联手警方铲除S市最大的地下黑火药走私集团。
这么听怎么都应该给江左易挂红花,说不定凌楠还能混个烈士是不是?
“凌楠他……”汪小飞下意识地左右看了看。
我表示很矛盾,我说你是希望他死还是不死啊?
“和我有什么关系啊,我是怕他挂了以后不给我结钱,我可是冒着生命危险帮他啊。”汪小飞清咳两声。我表示,世态炎凉是王道。
“他还没脱离危险,”我说:“你也别太睚眦比较了,这次的事不也是你心心念念想追查的么?
现在水落石出皆大欢喜,给你根正苗红的思想觉悟又添一笔里程。”
“舒岚你是真傻啊。”汪小飞白了我一眼:“看到现在还看不出来龙老二是背黑锅的那个?”
我瞪着眼,把他拎到楼下的茶餐厅里,我说你瞎讲什么呢,就算凌楠还在手术室,附近也都是他的人,你什么意思啊!
“哎呀,”汪小飞挠挠头,丢给我一张气势磅礴的新闻早报:“你跟江左易打交道这么久了,难道一点都不清楚江源集团的背景么?”
“我当然清楚,江左易以前是道儿上起家的,洗手后才投了金融融资这一块儿。”我不明白汪小飞到底想说什么,但任何人都一副捏着真相对我得意洋洋的样子,着实令我很不爽:“汪小飞你直说吧,其实昨晚那场大事,我到现在也都没缓过来……
总觉得什么地方好像不太对呢。”
“不太对就对了!”汪小飞把椅子往我这边蹭了蹭:“我问了下我姐夫,说你们公司的这个‘江景之都’,当初招商的时候就是炙手可热的大项目。
江左易愿意对你们投资,难道就没想过自己亲自抢么?”
“这不可能的好不好,”我觉得汪小飞的话简直是无稽之谈:“江源集团又没有工程资历又没有建业基础。连投标资格都没有!”
他江左易再翻云覆雨,也不过只能打打政策的擦边球。无论是白道黑道,总要按着规矩做生意。
“江源没有,但龙老二有啊。”汪小飞一拍巴掌:“你可知道龙老二在整个S市有多少个工程队?
朝阳区一半以上的码头仓储,都是他亲手建的。现在龙老二栽了,他手里的一切大半被判不良资产,政府要变现,必然低价出售拍卖。
江左易是这件事情里的大功臣,你觉得他要是再不差钱地砸进去——”
“汪小飞你当侦探当上瘾了么!”我一拍桌子,说真的,失控地挺没风度的:“你又没什么证据,凭什么认为江左易在算计我们中山建业。”
“舒岚,难道你自己就一点都没怀疑过么?”
我怀疑过,我当然怀疑过……从江左易莫名其妙地出现在我生活中,我就没办法拿捏他一丝一毫的动机。
可是我就是不愿意相信,他要对付我,生吞活剥连骨头都不用吐……还要费这么大周章干什么呢?
“就算是你说的那样,又怎样?现在江源集团已经投资进来了,难不成恶意撤资么?那样的话——”我心里骤然一凛,不对!当初的融资合同是他跟我签的,有一条明文规定,只要我舒岚不再做这个中山建业的正董,江源集团就可以无条件撤资。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我父亲,叶瑾凉,为什么又要挣命地希望我赶快卸任,赶快解职呢!这不是故意给江左易撤资的机会么?
我突然觉得好像所有人都知道真相,但唯有我一个人被深深埋在了土壤里!
四个亿进来我们中山建业,用几个月的时间转了一圈,再名正言顺地撤回来。江左易,这是在用我们中山建业洗钱?还是……另有其他用意?
如果汪小飞刚刚的猜测全都成立,那么接下来,正式接手龙老二生意的江源集团,会不会直接把‘江景之都’坐收为渔翁之利?
江左易在骗我,一直一直都在利用我么?
他现在逃走了,是因为……目的已经达到了?
“舒岚你没事吧?我……”汪小飞双手抓了抓头发:“唉,我觉得我今天说这些话,怎么好像有点挑拨离间啊。”
“跟你没关系。”我木然地垂了下眼睛:“江左易就在昨天晚上,已经提出跟我分道扬镳了。后面的路,他让我自己走。后面的敌人,他让我自己对付。”
可他为什么没告诉我……我的敌人里,多了一个他呢?
我呵呵两声,我说我不会放弃中山建业的执掌权。所有人都把我当棋子来调教,可我偏偏就是不打算就范!
我看看时间,还不到九点。我想等下我得先去做个预约,说什么都得尽快再见我爸一面。有些事,只怕我得当面问问清楚。
唉,不过问也白问。我爸还在监狱,所有的对话都是在监控下进行的。说的都是该说的,不能说的一个字也无法提。
“舒姐,其实我有件事……一直犹豫着要不要告诉你。”汪小飞突然严肃起了脸色,弄得我跟着一块紧张了起来。
“凌楠的伤,真的很重?”
我说应该是吧,说是那一刀直接插在肝脏上,到现在都没脱离危险。
“丫下手真是够狠的了。”汪小飞擦擦嘴,翻出摄像机给我看:“舒岚,昨天从天台上下来后,我忘了关闭摄像了。所以在警车那边的事,我也都录下来了。
龙老二突然出手伤害江左易,凌楠挡在前面即刻击毙。现在警方的报告基本已经定了,就写的正当防卫。龙老二死无对证,凌楠根本不用负任何法律责任。
最多就是个非法持枪,睁只眼闭只眼罢了。”
我越听越觉得毛骨悚然,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逐渐放快进的手:“你看看,这是我不小心拍下来的——”
“这……”画面定格了,我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要在这一瞬间凝固了!
龙老二扑向江左易的时候,一只手还兜在手铐里,而另一只手,空空如也!
他根本就没拿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