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徐倩昏过去了,警察也进门来,把她的一只手拷在床头前。
江左易问我沈心珮怎么样。我摇摇头,没说话。
“那这个故意杀人罪她是坐定了,早知如此,该把她另一边骨头也剔了。”
然而我突然就蹲下身来,哭得难以自持。
江左易却始终都没来管我,只是那么直立地站着,就像一面遮荫的旗帜立在一侧,不沾风,不沥雨。
后来等我停下了哭声,才听到他问叶瑾凉呢?
我说:“他在,妈要跟他……说最后几句话……”
“哦,那你不好奇,他们在说什么?”江左易的表情沉如水,眼眸深如海。可这一句话落耳,却将我整颗心都点燃了。
“他们……”我立刻站起身,江左易却错开我的肩膀走了。
“江左易!”我追上去喊他,他停下。
“既然把沈心珮当妈,就去送她最后一程吧。至少要让叶子知道,她奶奶还是疼爱着她的。我下去看看祝丹妮。”
那男人的身影就这么消失在电梯里,一上一下的错层,好像他一直捉不定所的心意。
他……在想什么?
“叶子妈妈!”听到身后有人在喊,我凛然回头。
是于老师?
现在叶子没事了,我也没有那么多火气往人家班主任身上撒。但是徐倩的事院长那边肯定是要给我们一个交代的。
人多嘴杂的,一场大祸自是不胫而走。这会儿于老师眼睛红红的,唏嘘着将一个大大的包装盒子拎给我。
“这是叶子奶奶早上送过来的,说明天就是叶子的生日了……”
这是Hello-kitty主题公园的猫形蛋糕,在孩子圈里特别火,预定也要等一个多星期。叶子已经缠着我要了多少次,而我差一点……就没能等到她从手术台上下来……
拎着蛋糕盒,我泪眼朦胧地往急救室去。
远远就看到蒙着白布的担架床被两个护士推了出来……
我站在走廊边,两米长的床经过我身边时耗了有一秒半。而就是这一秒半里,我眼前拉长了影像——
我还记得三五岁的时候,我妈带着我,沈心珮带着叶瑾凉。我们一块去看儿童话剧,去吃好吃的,去游乐场。
那时候我总觉得我妈对我凶,沈妈妈才更疼我。还和叶瑾凉偷偷研究过,其实我们两个是不是被父母给换了。
一方可能需要儿子来继承什么什么,反正是整个脑补出了一部豪门狗血剧。
后来我妈走了,我经过了几年的叛逆期,又迎来了敏感的生长发育。
我从小就比别的孩子发育得好,人家穿背心时我要穿吊带,人家穿吊带时我已经瞎晃悠了。
林嫂来自农村,给我买了个绣着两个大头小孩的肚兜,说村里姑娘都穿这个。结果我的大胸脯在肚兜里兜得跟肿瘤似的,第二天体育课就被几个坏小子把带子解开了。
叶瑾凉为这事跟人家打架打得欢。沈妈妈当天放学就带我去买了人生的第一个胸罩。粉色的……上面也有hello-kitty。
我更记得我的月经初潮。十四岁的时候,我跟叶瑾凉坐在叶爸爸的车后座上学着韩剧里的样子接吻。后来我就不敢动了,一边吻一边哭。
我说我可能是得了绝症,内脏都在流血。
叶瑾凉先是抱着我说无论如何他都不会离开我的,然后让我在车里等着,他一个人跑到我家对我爸说:“能给我拿一条岚岚的内裤么,她下面流血了。”
结果被我爸一巴掌抽出门了。
沈妈妈知道以后,各种哭笑不得,把她儿子臭骂了一顿又哄了我一个晚上。给我找卫生棉,给我讲生理知识。
我到现在都只习惯用那个品牌的卫生棉,不是因为不会漏,只是因为安心。
我的妈妈长什么样子我已经快要不记得了,而沈心珮最后留在我印象里的那张脸……我也宁愿这辈子都不要再记得。
我们本该天伦纵享,相亲相爱,到底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子呢?
我走出刺心的记忆,却走不出残忍的现实。当我踏进空荡荡的急救室,看到叶瑾凉颓然坐在墙角的身影。
我终于明白我要面对的这一刻,比我无数次设想出来的情景……要更难。
我也明白江左易最后的那句话代表着什么。他在无数次霸道地确认着我的心意,无数次张狂地追求进攻之下。却始终还藏着最后的那一点点不安的因素和无奈的变数。
他知道我心里最不甘最不忍最放不下的情结在哪,他甚至比我想得更加脆弱更加不自信……
午后的阳光被乌云遮盖,又要下雪了吧。
还有三天就是大年夜了,时间却静止了一些生命,一些想念。
我站在叶瑾凉的身前,斜斜的身影吞噬了彼此。
他问我,妈说的……是不是真的。
我蹲下身子,把蛋糕放在地上。还好放得及时,没被叶瑾凉突然扑上来的动作撞翻在地。
他几乎是把整张脸揉进我的胸膛,双臂扳住我的腰背,不肯刻意压抑的哭声几乎要从我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里传递出来。
我的心跳为他的哭泣伴奏,我的呼吸为他的绝望节拍。我无力地垂着双手,几次想要抱住他,却发现没有一种姿态能像从前……那么自然。
叶瑾凉突然攥起拳头捶在我的腰身上,胸腔里满涨的回响几乎要溢出紧抿的唇。我感觉到他的双手慢慢抓紧,几乎要把我皮包骨的脊背撕扯成片——
很疼,但我一声都没哼。
“为什么……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收回双手,沿着我的腰一直攀升到我的肩膀,脖颈,再到脸颊——却没有摸到一滴新鲜的泪水。
“你爱我是不是!你爱我,所以你宁愿隐瞒!舒岚……告诉我,你爱我!”
我依然沉默,由着叶瑾凉抬起泪涕横流的脸颊。
他不再稚嫩的五官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磨砺出的棱角?一寸寸一缕缕,把我们之前的牵绊,就这样割得面目全非?
而我越来越坚强的心,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开始不再那么期待这一天的到来。
捧着叶瑾凉的脸,我拽着袖子去擦他的泪水。就像在那些个他还没有我高的岁月里,在那些个他还喊我岚岚姐的时光中。我抹去他眼角的泪,挂成冰的鼻涕,混着青草和铁锈味道的汗水,还有磕破的膝盖下渗出的血珠。
“瑾凉,坚强点,妈妈还没走远…”我说,我们先下楼去办后事的手续吧。
我拖着他的臂膀一下子就把他拎了起来,就凭我九十多斤的体重,丝毫不费力地扯着这具几乎没有灵魂的躯壳。
转身的一刹那,叶瑾凉拦腰就把我抱住了。他叫我别走,他说妈妈已经走了,我能不能别走……
我滑下手,想要扳开他紧扣在我腰间的手指,怎么用力也掰不开,后来我只能放弃。
“我不走,所以你能先放开我么?”
“舒岚!”
叶瑾凉大叫我的名字:“你为什么不哭!为什么不冲我吼,为什么不把这些委屈全部砸给我控诉!
这么多日子以来,你可知我都对你做过些什么?可你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冷静……
你不可能不爱我的。你所隐瞒的一切,都是不想让我受伤害是不是……”
“瑾凉,不要觉得有愧于我。我这么做只是因为我选了叶子,而不是选你。”我深吸一口气,平静地回答:“不经历意外,没有人能想象得出人生会有多无助,多无辜。你无需去纠结这是谁的错,就当……我……一场疾病,一场车祸,死了吧。”
“我不许你走…..我谁都不要,什么责任也不要负!我只要你,我只要你回来,舒岚。
人生那么长,为什么不能再重来!你明明就从来没有自我的生活里消失过——
你明明一直都在!”
我说我的确一直都在,可是我比你大两个月你忘了么?所以你无知的时候,我在痛。你怨愤的时候,我在疗伤。等你痛的时候,我的伤就好了。
“我就像是个率先完成寒假作业的优等生,唯一能为你做的,就是劝慰你说——瑾凉,这几道题其实不难解,我已经做出来了。你再熬一熬……就过去了。”
我仰起头,看着窗外越来越嚣张的雪花。沿着窗口的虚掩,偶尔迷了路。
雪花迷了路,就是过早的零落泯灭。而人生迷了路,不过就是换一条。
后来我们下楼,处理了沈心珮的一切手续。遗体已经被丧葬公司接手送去的殡仪馆,我说无论花多少钱,请在葬礼之时还我妈妈一张像模像样的脸。我要她依然美丽着离开这个世界。
后来我上楼去看叶子,李冬夜告诉我说孩子检查了一下,身上没有大碍。但呼吸道稍微有点灼伤,所以最好留院观察一天。
我心疼我的叶子,小小年纪都快长在医院里了。还好三天后就是大年夜,所有的阴谋恐惧不安分……如果能够不再跨年该有多好呢。
“妈妈……”叶子睡得不沉,我一进去她就醒了:“奶奶呢?奶奶说晚上陪叶子一起吃hello-kitty的蛋糕……”
我说奶奶要去很远的地方,所以把蛋糕留给叶子。
“妈妈又骗人,”叶子撅着小嘴,还有点轻微的咳嗽:“跟爸爸离婚时也说去了很远的地方。妈妈这次是不是又跟奶奶也离婚了?
离婚……就再也看不到了么?可小零告诉我说,离婚也能见面的。”
“叶子……”叶瑾凉跟着我进来了,说等会儿能不能请我帮个忙。他需要回老别墅,去清理一下沈心珮的物品,还要找找相片什么的。
一个人活着,总有太多的痕迹。走了,最好就不要再留什么了。
“爸爸!”叶子咧了咧小嘴,刚想伸手,又犹豫着看了我一眼。
叶瑾凉过去一把将她抱住:“叶子,爸爸从很远的地方回来了。想爸爸么?”
“恩……”叶子抓了抓小手,然后看看我:“妈妈,爸爸回来了你开心么?”
我没说话,沉默了几秒钟后才无奈地笑了笑。我问,那叶子开心么?
“开心。可是叶子害怕,爸爸回来了……那江叔叔和小零,还会来看叶子么?”
我看到叶瑾凉的手停顿了一下,叶子挣脱开来,钻进我怀里。
“我们吃蛋糕吧。”叶瑾凉深吸一口气,把话题和尴尬一并推了出去。
拉开包装盒,我们捧出精致的小猫头。
四根蜡烛轻轻落上去,小小的火焰画出一朵温馨。
我说叶子许个愿吧。
“我希望……爸爸妈妈再也不要离开叶子了,希望江叔叔和小零一直能陪叶子玩。”
我说愿望只能许一个,叶子要做选择的。
“那就……大家永远在一起玩吧!”
这个小滑头!我刮了刮她的鼻子:“咱们吹蜡烛吧。”
小东西鼓了个大劲儿,就只吹灭了一根。她要我帮她,我只好笑着又帮她干灭了一根。
“爸爸,爸爸再吹一个!”叶子拉着叶瑾凉的手,估计这会儿馋得口水都要出来了。
还有一根蜡烛,最后一根。摇曳的火苗,茕茕无依。
“叶子,蜡烛不吹的话,愿望是不能实现的哦。”我摸摸女儿的头,刚想再帮她,却被她摇着小脑袋阻止了。
“最后一个,留给奶奶吧。”叶子说。
我沉默了,叶瑾凉也沉默了。无声无息地等待中,我们相视着彼此的泪眼。一直等啊等,等到滚滚蜡油落进kitty猫的眼睛里,就像一颗鲜红鲜红的泪滴。
火苗终于燃尽了。我说叶子啊,你看……奶奶帮你吹灭了。
蛋糕很甜,可是每一口嚼在嘴里都是满溢的苦涩。我说叶子啊,今天过了你就四岁了。妈妈四岁的时候,跟你爸爸打架就再也没输过。
以后叶子要懂事,要学会保护自己,不要事事都依赖笑笑姐姐。
后来叶子睡了,伴着凌晨的钟声,在这个大雪纷飞的寒夜里,好像一切温度都升华的比心灼,比爱热。
我挑了一块干净的蛋糕,用小盘子装好,起身就要出去。
“舒岚你去哪!”叶瑾凉追出来。
我说我去拿给江左易,他喜欢吃甜的东西喜欢到发疯。
“舒岚……”
“我去去就来,你在这儿等我。”用哄小孩子一样的口吻,我对叶瑾凉说我答应你的就不会反悔。更何况,我要亲自给妈挑件临走的衣服。
先去嘱咐一下正上夜班的冬夜帮我照看着点叶子,耳后我端着蛋糕就来到了楼下的输液室。
祝丹妮并没什么大碍,只是这么一激动一折腾,有点低血糖而已。
但我是真心挺过意不去的。
走到门口的时候就听到里面的哭声戚戚然然,更让人心悸得受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