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炎四年,正月十五,上元节。往年这个时候,江南江北,已是张灯结彩,欢声笑语时节。但今年,狼烟处处,焚云映天,未闻笑,先闻哭。长江水又涨一线,那是城破家亡、被掳掠者之泪所溢。
寒冬已经过去,但在践踏江南的罪魁祸首兀术心中,笼罩在他与他的四万五千大军头上的寒云,弥久不散,甚至越聚越密……
自南略以来,势如破竹,所向披糜,宋军望风而遁,宋主屡呈降表;长江天险,旦夕而破,宋主行在,两度拔除;千里追杀,搜山检海,何等雄风,何等伟业,兀术之名,威震南朝……但就在这一切到达顶峰之际,一道长河,就让这一切戛然而止!
兀术怎么也想不明白,区区一弯江水,怎么就能让开得强弓、降得烈马的女真汉子腿肚子转筋了呢?
不管兀术是否想得明白,眼下铁一般的事实是:他的四万多人马,被生生困在这片死水区域,上天无路,下地无门,整整二十九天。虽然粮秣尚足,环境也尚能忍受,但士气掉得厉害,好端端的一支常胜之师,大小数十战积累起来的强者之心,一战而崩。就算这一次能逃出生天,没有半年以上的休整恢复,别指望这支军队还有昔日的战斗力。
江河作战,基本上就靠中远程打击,准确的说,就是靠弓弩杀伤。原本这是金兵的强项,但是大江之上。江水滔滔,烈风鼓荡,令小船摇摆不定,连站稳都因难,更遑论举弓射箭。开弓射箭靠的是什么?臂力仅仅是其中之一,而且还不是首要条件,最重要的,是靠腰马之力。下盘要稳健,力由地起,由腿及腰。由腰至臂。方能开硬弓、射劲矢。
这也就是为什么步弓要比马弓的弓力更强的原因,马上无法借力啊。
金兵射技强于宋兵,但在摇晃颠簸的船上,什么样高超的射技都发挥不出来。只能举着旁牌当靶子。这样的战斗。那有半分胜算可言?
不过。由于箭矢打击距离较近,杀伤力弱(护甲好的话,中几箭都死不了人)。加上凛冽江风对箭矢准头与力度的严重影响,宋军也未能单凭箭矢对金军造成多大创伤。在原来的历史上,金军在被逼入黄天荡之前,损失不过数百,突围之后,损失更少。反倒是韩家军的损失,远远大于兀术军。
不过,在这个时空里,因为天诛军的存在,尤其是凭空杀出的天波水师,间接造成了兀术军的严重损失。
首先是兀术军被逼回撤渡江,导致大战时间提前,由原先的三月底,提前到十二月中。这一下,季候由“吹面不寒扬柳风”,变成“都护铁衣冷难着”。十二月啊!一年中最冷的季节。水上作战,失足坠河的机率是很高的,三、四月份掉河里,捞起来就没事了;寒冬腊月掉河里,直接冻僵沉底吧。许多金兵与其说是被射杀的,不如说是溺亡。
其次,天波水师替韩家军歼灭并顶住完颜昌军的支援,使韩家军攻势更猛,战力更强,令金军损失进一步扩大。
这对蝴蝶翅膀的扇动,间接造成了兀术军不下五千人的战损。
损兵折将,大败亏输,但只要能安然渡江,兀术也认了。可偏偏就是这么低的要求,人家就是不允啊!
静静的荡泽中,金军为数不多的一艘大战船,被兀术辟为中军指挥所。此刻,船舱内,金东路军元帅右监军兀术高居正中,赤面浓髯、隆鼻深目、左耳垂吊着一个硕大金环。此时兀术不过三十出头,但那股不怒自威的气势,已颇有一军统帅的俨然气度。
舱内两侧锦墩上坐着的,便是兀术手下一溜大将:斜卯阿里、乌延蒲卢浑、耶律马五、赤盏晖等等。这些东路军大将,无一不是忒母级的万人长,个个称得上身经百战,可独当一面,但面临这前所未遇的水上作战,却都是一筹莫展。那一张张可令建炎朝君臣打颤伏首的凶厉面孔,如今俱如脚下的死水一般,死沉死沉的……
军议已进行了许久,但没有半点成果,你让这些漠北汉子琢磨怎么玩水战,跟缘木求鱼有什么区别?
兀术一直在竭力压制着胸中的怒气,他也知道,这着实太难为手下这群将领了,但总得想个主意不是?难不成活人当真要被尿憋死?
郁闷之下,兀术从铺着厚毡的椅子上站起来,走到船舷,推开窗户,让陡然灌入的冷风,平息胸中的怒焰。
远远望去,数里之外,黄天荡的入口处,宋军的船只上,竟有焰火飞花——嗯,今夜是南朝的上元夜啊!
兀术正凝神注视着夜空下的焰火,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右监军,上元节乃南人佳节,百姓最重视不过。如此佳节,却在战争中度过,你说宋军士卒会否心甘情愿?”
兀术转身,见说话之人正是耶律马五,神情微动,道:“马五有何见教?”
这位个头高壮的辽国降将,恭恭敬敬行了一礼,道:“韩世忠与其麾下军兵,依船坚地利,围困我等,无非求名求利,以闻达其国主而已。如今小挫我军,韩军已可扬名,却未能得利,军中年节亦难有厚赏,料想必是心有不甘。我何不将剽掠南朝之物,交还一部分给韩世忠,以换通途……”
“好!不错,定是如此。”兀术的思维,还停留在女真人无利不起早的“唯物”战争理念上,推已及人,想当然认为别人定然也是如此。神情一振,以拳击掌:“要么不给,要给就给大头。派使者求见韩世忠,告诉他,本将愿尽还百船所掠人畜、财物,还要献上十匹河曲名马……只要他能网开一面,借道渡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