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连秩序与法则也决意要为之颠覆的极道之恶,在这样深渊般浩大广袤的恶意笼罩下,安提诺米感觉自己正如那骤雨狂澜雨夜下在浪潮间飘摇不定的一叶扁舟,黑色浪涛咆哮怒起,随时都可能将他吞没。
抵抗的意志渐渐被瓦解,憎恨悲伤与绝望全部喷涌而出,与残存的恶念一起将安提诺米往下拉,拉入那无底的深渊,拉着他沉沦入永恒的黑暗……
但是他并没有。
炙热的光芒驱走了恶念的黑泥,刺眼的白光令残存的恶意惊叫着四散逃窜,没能及时钻入时空裂缝逃走的恶念也被天地草创之初的圣光烧灼成灰,哀嚎着灰飞烟灭。
“你这个笨蛋!”
当刺耳的大笑声终于退去,满目黑暗终于变为阳光之后,精神恍惚的安提诺米眨眨眼,终于从恶念营造的幻境中清醒了过来。被恶念共鸣所引发的憎恶与绝望依然残存在胸腔中闷得发疼,嗡鸣不止的耳朵隐约听见了某人充满恶意的诅咒声音,但他的意志,却的的确确从幻境中挣脱出来重新回到现实了。
而现实里的他,好像正被某人抱在怀里,那是一个有些僵硬、却意外温暖的怀抱。
背上早已经浸透了湿腻的冷汗,将衣服黏在背上湿哒哒的很不舒服。额上冰凉的冷汗从额头滑下,在白皙的皮肤上留下了数道浅浅的汗渍,光是看着眼前黑发青年满面盛怒又压抑着不敢倾泻出来的样子,安提诺米就能猜到此刻自己的脸色有多苍白难看。
仿佛经历了艰难恶战、全身都虚脱了的安提诺米勉强扯了下嘴角算是笑了笑,象征性地表达出了自己没事的意思以后,终于抵抗不住浓浓困倦地闭上了眼睛,用很轻很轻的声音说道:“抱歉,我得先休息一会了……”
话至最后,已经轻微到了微不可查的地步,细长的睫毛软软地盖住了那双漂亮的眼睛,仿佛两片黑色的扇贝。与恶念的短暂接触似乎给他带来了极大的精神负担,眼睛一阖上很快就疲倦地陷入了梦乡,除了均匀的细微喘息与小幅度起伏的胸腔以外再无任何的反应。
将人拦腰抱在怀里的黑发青年浑身僵硬,好像抱在怀里的不是正在熟睡的少年,而是随时会睁开眼咆哮出烈焰的恶龙一般。他很小心很小心地动了动酸胀的胳膊,让躺在自己怀里的蓝发少年能够躺得更加舒服点,小心翼翼地完成这一动作且没有将沉沉入睡的安提诺米惊醒之后,他才呼出了那口一直憋着的气,稍微放松了点。
他看着安静躺在怀中的蓝发少年,不觉间竟然看得入了神。安提诺米的容貌很好看,虽然没有依格莉丝的那种惊为天人般的惊艳,但却明显更有亲和力,是更符合人类观念的俊秀清隽。
平时总是像个小老头似的瘫着脸的时候到不怎么觉得,这会睡着了卸下了眉眼间忧虑以及戒备的模样倒是回归了本该有的年轻活力,看上去就像人世间的帅气大男孩一样。那份赖在睡梦中不愿醒来的慵懒与惬意,好似将幸福的味道传递出来了一般,让看到他睡颜的人都忍不住心软软地会心一笑,然后悄声离开以免打扰到了熟睡的男孩。
依格莉丝虽然美得惊人,但那太过精致的容貌难免会让人心生隔阂与疏离,反倒是像安提诺米这样让人感到亲切的帅气更能吸引人一些,让很少关注他人长相问题的圣枪大人都忍不住一直将视线黏在他脸上,趁着这家伙睡着了的时候看个够。
真好看。
这是很少关注他人容貌、更是从未评论过长相问题因此形容词匮乏的圣枪大人所能寻找到的唯一评价了。
要不是这家伙平时老爱皱着眉头瘫着脸横眉竖眼的话,看起来肯定会想现在一样顺眼得多吧。想到这里,他便忍不住叹息了一口气,要是安提诺米平时也能像现在一样表情软软得招人疼,再硬的脾气也能给化成一汪春水了,他们之间又哪里会爆发出那么多的矛盾与纷争呢?
嘛,不过再仔细想想,要是安提诺米突然变成蠢软呆萌系了,那才是真正惊悚的事情好吧。
……果然这么美好的场景就只能在他睡着的时候看见了么,现实还真是无比的残酷啊!
虽说贵为圣枪之灵,但实际上他从真正诞生时候算起的年纪其实并不大,就像之前争吵中说过的那句话一样,他是因为圣枪被哈拉克提赠予了安提诺米、因此才被允许诞生的意识。如果算上曾经身为人类的年龄,安提诺米倒是比这个看上去更成熟的青年要大上十几岁。
与耶米拉无暇关照圣杯只能任由其自由发展、菲泽莉努拿圣典的辗转流传更换主人当戏看的处置方法不同,决心要引导人类向正确方向发展的哈拉克提对圣枪管理得更为严厉。‘超出世界本身的力量不应该为人类所掌握’,秉持着这一理念的哈拉克提一直自己看管着圣枪,并且不允许圣枪诞生出自己的思想、产生自己的意志。
但是耶米拉维持供给世界树生长已经渐渐力不从心、被不断榨取着养分的世界树开始日益枯竭之后,哈拉克提也陷入了迷茫。她不知道自己对人类的引导是否真的有用,亦不知道世界树与人类是否如同菲泽莉努所言是失败的造物,因此她选择了退后一步,选出一个值得托付的人来继承自己的意志与责任,如同菲泽莉努一样。
北欧世界是哈拉克提所拯救的最后一个世界,安提诺米也是被她选中的最后一个救世者。作为曾经意志的延续,哈拉克提将代表着光明与秩序的圣枪赠予了他,让安提诺米来将这份责任继续担负下去。
但无比讽刺的是,现在承担起了引导人类重担的安提诺米还在迷惘地探索着前进,但是将这份责任加诸在他身上的哈拉克提自己却动摇了,变得如同菲泽莉努一样,觉得现在的世界树已然不值得拯救、理应完全毁灭一次再重新赋予新生。
幸运的是,哈拉克提还没有完全忘却曾经的初衷,在安提诺米的坚持之下,她最终还是给出了有限的帮助,为这些本该注定走向灭亡的世界,留下了一线的生机。
大抵因为前后两任主人都称得上是执拗的怪人,所以藉由哈拉克提之手成型又因安提诺米而诞生的圣枪之灵,也有着乖戾的性格。他敬惧着作为创造者的哈拉克提,但是在这份不敢有丝毫冒犯的敬意背后,却又压抑着不敢表达出来的不满与愤怒。
他并不是第一个诞生在圣枪中的意志,因此他完全继承了前几任刚从鸿蒙中得到初生产生自我意识,立刻就被哈拉克提所抹杀的悲哀。他是那么的幸运,因为被转手赠予了安提诺米所以才得到恩准可以不被抹去意识,但这份幸运又是那么的屈辱,连能够存活下来都是得益于两位主人的恩情,这让生来高傲的圣枪之灵如何能够接受得了?
如果说他对哈拉克提是不敢怒也不敢言,那么安提诺米在他眼中大概就是坚持到了偏执,明明值得敬佩却又讨人厌的那一种了。在北欧世界的时候很多人都说过奥丁是神中之神,不愧为诸神之王的神明典范,严于克己宽以待人,坚守原则又善良博爱,是无愧于守护者之名的秩序善神。
但是圣枪却对此相当的不以为然,因为他所见惯了的是哈拉克提这样高高在上的□□神,亦或三幻神这样侍奉在哈拉克提身边时而游戏人间的下位神,所以在他的认知中,神明大概应该是希腊神系那边那种接近于人又比人更加高贵的存在。
但是安提诺米则不同,暂且不论在作为安提诺米的时候真实的他如何,被称为奥丁的时候他是近乎严苛地将自己变成了完美无缺的圣人,一丝不苟地做着自己应该做的一切,背负着所有自己应该背负的责任,然后无比淡定地等待着诸神黄昏的到来,等待着自己的终结。
——跟希腊那帮子醉生梦死的神比起来,他实在清心寡欲又恪守原则得过头了,简直就像是基督神系那边那个上帝创造出来背负罪恶的圣子基督一样,说是神却更像是牺牲自己去完成某个远大目标的殉道者。
圣枪很不喜欢这样的神,因为太过完美,所以显得没那么完美的自己都变得卑劣起来了。明明放松一点就可以让自己过得更好更开心,为什么非要去严格遵循什么‘剧情’,将自己束缚在圣人的沉闷外壳里面呢?
所以这位初生不久的圣枪之灵便将所有的愤慨与不满都倾注在了新主人的身上,好像要将之前被哈拉克提不公对待的怨愤全部发泄出来一般。刚开始的时候安提诺米也是被这个不听话的武器折腾了个够呛,好在他看着冷冰冰的实则还算温和,竟也好脾气地忍耐了下来,没有跟中二病发作的武器一般计较。
直到……当矮人们无比虔诚地供奉上神器冈格尼尔,结果又被妒火中烧的圣枪给偷偷毁掉、并且无比嚣张地留下一句‘这下看你还怎么继续装下去’的时候,他终于怒了。
之前圣枪一而再再而三挑拨他,想看他生气失态的时候他其实都不怎么介意,但是当圣枪的胡闹过了度,超过了他能够忍让的底线原则之后,已经完全进入了诸神之王这个角色的他骤然爆发出的怒火,足以令大地为之震动,天穹也为之轰鸣。
“既然你毁掉了我的冈格尼尔,那么从今天起,就让你成为冈格尼尔好了。”
这是圣枪惊慌发现自己的样子渐渐发生改变,以信仰为根基的神力正在构筑着囚|禁他的牢笼,他感到恐惧与后悔却无法挣脱之时所听见的、没有丝毫感情|色彩的声音。
身披金红色战袍、头顶金冠眼带黑罩表情冰冷的神王,是停留在他视线之中最后的画面。
然后,一直被对方默许纵容着胡闹的圣枪,终于亲口食下了自己缔造出的恶果。他毁掉了冈格尼尔,所以他变成了冈格尼尔,直至诸神黄昏来临奥丁陨落神话终结,也没能恢复自己本来的面貌,只能在深厚信仰构筑的外壳里,感知着无人回应的外面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