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二整日在这里工作,自然对着城里的大小人家都很熟悉,听了忙说:“是不是那个门牌上刻着貔貅的那家?”
杨中元点点头,他们家特别爱财,从他父亲那一辈就无人不知,说起来门楣上的貔貅倒反而成了标志。
见他应了,小二又挤眉弄眼道:“如果是他们家你可别去了,那一家子一个比一个抠门,这一代的家主更是个铁公鸡,自从几年前结了亲,他们家这位正君可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上一代攒下来那点好名声可都消磨了个干净。”
杨中元虽然已经隐约知道父亲亡故,可是这样直白听到心中也颇有些难受,他面色白了白,问道:“请问,现在的家主可是叫杨中善?”
小二点头道:“可不是他嘛,要说杨家老太爷虽然抠门,但人还是挺有分寸的,自打五年前病逝,杨家就被他们家大少爷接管,现在可是城里有名的铁公鸡了。”
五年前,父亲就去世了啊……
杨中元想着,那个时候自己刚当上管事,往家里寄了几封家书都不见回信,他当时心里就多少有些打算,如今想来,恐怕那个时候哥哥就不想管他了吧。
这也是了,如果他回来,那么势必要分得家产,以他哥哥的性格,必然是不肯的。
杨中元把心里的难过压了压,眯着眼睛想,就算是铁公鸡,他也要使劲拔了毛下来瞧瞧。
他把最后一口面汤喝完,又拉着小二问了问他这位兄长伴侣的情况。
从上古以来,历朝历代皆是男儿,两人若要成亲,那便选一家作为今后住处,从此成为这家的男丁,这样说来,杨中元还要叫这位兄长正君一声坤兄。
那小二兴许也惯会八卦,听他这样问,便倒豆子一样噼里啪啦说了出来:“那杨家正君可是了不得的人物,我记得他是仲水城孔家的小儿子,听说他大哥二哥都是举人老爷,一家子都是读书人哩,没成想,这位……”
这样说来,这位坤兄倒很有来头,杨中元摸了摸下巴,想着第二日如何才能进得家门去。
吃过饭,杨中元回房间休息一下,便再次出了门。
他先去白衣街买了些香烛纸钱,然后又漫步到城郊三凡河边蹲下开始烧纸。
夜里风大,燃起来的之前随着风四处纷飞,带起星星点点的火光。
那橘红色的光芒映红了杨中元的眼睛,可他并没有哭。
“父亲,儿子回来了,给你烧点钱,问候一声,”他低声说着,语气不缓不急,“父亲,当年您到底为何,要把我送去宫里?”
他低沉的嗓音伴着潺潺流水消失在夜空中,四周寂籁无声,没有人能给他答案。
杨中元索性一屁股坐到地上,低头看着明明灭灭的纸钱,他想起早年在家的好些事情。
他父亲是个爱财好吃的人,做生意虽说斤斤计较,但也并不一毛不拔,对待家人更是宽容,说起来只是对银钱有些较真罢了。
他爹是父亲正君的下人,有一次父亲喝醉了酒,机缘巧合下有了他。虽说是巧合,但父亲对他和爹爹一直都很好,十岁之前,他几乎是被父亲宠着长大的。
大爹爹是个不爱说话的人,而他所出的大哥更是一门心思学习经商一道,跟他是从来都不亲的。
直到十岁那一天,他父亲从铺子回来,抱着他说:“小元,你想要最好的生活吗?父亲想,明天会有人带你去帝京,你记着,好好为家里努力。”
那时候他懵懵懂懂,一开始为了离开父亲爹爹而难过,后来开始耍起少爷脾气,扰得跟他一起去的杨虎生了好几次气。
后来啊,故事太长了,那十四年的岁月虽说早如过眼云烟,可他现在想来,都觉得那些日子漫长而难熬,好似夏日里永远不会停歇的知了,让人只能日复一日痛苦忍耐。
“父亲,你记得当年跟我一起去的虎子吗?他啊,十六岁的时候病死了,到最后我都没能看上一眼。”
“父亲,对于你来说,我到底是什么?”那一个夜里杨中元对着寂静的河道说了好多话,他问了许多问题,可终究那个能回答他的人已经深埋黄土,再也无法开口了。
第二日一大早,杨中元认认真真吃饱了饭,又换了一身杂锦长袍,这才慢悠悠往杨家走去。
就算离家十几年,他也不会忘记归家的路。
只肖穿过长长的紫馨巷,绕过隔壁程家墙头爬出来的嫩黄迎春,扭头就能看到他们杨家门楣上瑰丽的金貔貅。
貔貅招财,他爱财的父亲最是喜欢。
这一日守在门口的还是那个门房,杨中元气定神闲往他面前一站,赶在他前头大声说道:“你去告诉你们家的当家,就说他弟弟杨中元回来了,他要是不见,我便去户政所请了管事过来替我见见他。”
他态度十分强硬,那门房吓了一跳,但见他今日穿着更为细致整洁,想了想还是进去通传。
这一次,杨家并没有让杨中元等太久,只一盏茶的功夫,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便出现在了大门口。
那是杨家的老管家,冠了家主的姓,叫杨平。
老管家见到杨中元正笑吟吟站在门口,突然哽咽起来:“小少爷,您可算是回来了。”
杨中元随着他的话音也红了眼睛,忙上前付诸他:“平叔,是我,你看我都已经长大了。”
“唉,”杨平仔细打量他的样子,片刻后又说,“是个好孩子,可惜……可惜……”
“平叔,难为你还念着我。”他话没说完,杨中元却多少有些猜到,他忙跟着杨平往杨家里面走去,转身的功夫,却瞥见紫馨巷口有个高大的身影正定定望着他。
那一瞬间的目光太过短暂,杨中元还未从深埋的记忆力找寻到那个身影,便已经被雕花门扉挡去了所有光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