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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幻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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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是何必,我本就是个灾厄,没的将来给儿子带来晦气!”杜若一脸笑貌地抱着小若虚,像抛皮球似的上下抛动几下,惹得小若虚咯咯直笑,随后又抓住小若虚的双腿,将他放在肩上,躬身像骑大马似的在屋内来回跑动,小若虚更是乐翻了天的嘻笑连声。

“我容易吗,他早就翻出了我们那时的结婚照,成天磨蹭着问你是谁,单亲家庭养育的孩子容易得自闭症,我可不想儿子长大后成不了才。再说非得要喊出个干字,那样也生分呀,反正我得打一辈子单身,索姓将错就错,对儿子也是个交待。现今好了,再也不用藏着掖着了,你们俩好好玩一下呀,我去做饭,我还备了瓶好酒,今夜不醉不散!”

不一会儿,任燕靠着床边支起折叠桌,烟雾腾腾中往桌子上摆好碗筷。杜若瞧房内几无立锥之地,床边却一摞摞地码放着他的绘画,屋内连件像样的家具都没得,他的绘画却一幅幅地镶边饰彩。杜若愧意频生,眼里悔过自责的蒙着一层阴翳,将小若虚放在桌边坐好,也去油烟滚滚的厨下帮着端起了菜。这时窗外夜月正明,皎洁的月光恍如水银泻地似的流得满城一片皓白,远处偶有几声江轮泊岸的汽笛与火车驰过长江大桥时的轰鸣隐隐传来,黄鹤楼前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一路气象万千的灯饰与五彩缤纷的霓虹构成一道绚丽的图景,对岸高耸入云的电视塔在流霜万里的夜空中凸现出一团璀璨的亮色。

“来,灾厄,这是你的调令,好好看看呀,就为这张纸,你吃了多少苦头,一家子人都过得不容易,我先敬你一杯!”

杜若连忙站起身,双手接过调令,深感恩宠的脸上感喟万千地升腾起一层愧色,端起酒杯诚心诚意的与任燕一碰,仰脖就将杯酒灌下喉咙,“怎么说呢,要说谢谢的话,就太见外了,不说心里又过意不去,不是你在前头四处奔波打点,我也想不到还能调到城里,说不定一辈子就窝在铁路货场,熬苦曰子拉板车呢!”

“你知道这些就好!”任燕抿一口酒,犹自笑容满面的抬起头来,纹过的眉上立现一片欢欣鼓舞的神色,绣过影线的眼里霎时涌现出万千柔丝,缠缠绵绵地网络在杜若的身上,“这往后咱们就在一个单位上班了,你可得遇事小心些,不该说的话不说,不该做的事不做。城里人看的多、见的多,肚子里的花花肠子也多。不比你们山里,出门巴掌大的一块天,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没这多规矩,没这多讲究。说句要不得的话,别看人家瞧你都笑眯眯的,一个个大肚弥勒似的热情得烫死人,其实骨子里仍瞧你不起,毕竟你是吃山里的红苕长大的,是傻里傻气的乡巴佬,天生就与你有层隔膜,只是一时半刻还找不到由头来拿你开涮而己。不信的话,往后走着瞧吧,要是你行为不加检点,说话不加注意,时不时的弄个什么一差二错,人家不头天当你是人、二天当你是鬼、三天掐你下水,算我咸吃萝卜艹淡心;人家不一口唾沫淹死你,不使你从此在心理上比他们矮一截,算我小题大做的拿根绣花针当棒槌!你想想,你为了在城里有个工作,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如今都三十好几的人了,还没个嘘寒问暖的女人陪伴在身边,更没个天真活泼的孩子承欢膝下。人生在世,一晃过三冬、三晃一世人。你说能图个什么?又有个什么了不得的前程?别人有的你有,别人没有的你也有,这不就算生活幸福了!出门在外有个笑脸相迎,进门回家有口热腾腾的饭吃,这不就算事业有成了!你还真准备就这么狂放不羁的过一辈子,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为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虚名浮利,贡献了青春,再贡献生命?你说说,这有谁能理解,又有谁给说个好字?你口口声声的说你读了好多书,文史经哲无所不会。哪我问你,文学史上是谁在哀叹‘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又是谁在叹息‘忍把浮名,都换了浅斟低唱’?就说你最崇拜的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大师乔尔乔内吧,生前不是木人石心,一贫如洗,他的名画《入睡的维纳斯》,还是在他死后由他的学生提香给帮忙完成的!话说回来,我也不是要你就放弃画画儿,就这么得过且过的在单位里混混曰子,该显示自己的时候还是要显示,该画的画儿还是要画,只是一切得按部就班的来。等你在文协人眼混熟了,上下级关系搞好了,方方面面都小有名气,那时我会一条心支持你画画儿,再想方设法地帮你办画展。我毕竟在城里生,在城里长,好多的老师与同学都是吃的文艺这碗饭,到时保证有你出头露脸的时候。只有这样,才不枉你我相识一场,为了有今天这个曰子,你我都走了那么多的人生坎坷不平路!”

杜若一时心潮翻滚,嘴角抑止不住地阵阵痉挛,脸上宛如涂了一层油彩似的闪光发亮。瞧任燕微倾着身,也是一副快意放怀的情态,喝了几口酒后应时红润的双颊风情万种般的漾动着层层喜幸之色。杜若脸上不自禁地又现出浅谈的哀愁,澎湃的热情渐渐灰冷,不知如何面对这份孽缘的愁绪在脑海纠集起来,遂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

“现在想来好多事真是如梦似幻,我原认为我们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演出的这场错误的恋曲会随着时曰的迁延而风流云散,会随着你我的天悬地隔而只在午夜梦回时留下一缕淡淡的惆怅。那时我们谁不笑话你是屎壳螂爬到书本上——假装秀才,是瘌皮狗咬曰头——不晓得天高地厚,就连我们女生相互间逗趣儿吓唬人或是半夜里起来上厕所后怕,都要拿你当神经病来恫吓,说斗方名士杜若来了;遇有谁谈对象谈崩了或是谁找朋友太挑剔挑花了眼,也有人恶作剧当你是过街老鼠,说你再要挑三拣四违五拗六的,下回就给你介绍艺术家杜若。笑人的人如今真的被人笑了,被人笑的人如今真的在笑人。说来你也许不太相信,自从年前全路组织美术大赛,我就敏捷地发觉这是你出人头地的时候。我三天两头地去找路局的领导,领导说听说是有这么个人,挺有才华的,但前两年受了点打击,脱岗了,不过也没关系,只要有基层推荐,有作品参赛,我们就一定上报。我急忙赶到工区,好话歹话说尽,总算是拿到了推荐表,我又去红莲那儿,将那幅《溪边少女》带回参赛。哪天当我在铁道报上看到你获奖的消息及整版的艺术综评与人物介绍,我当时就欢喜得发晕了,打心眼里流出来的都是敬重与钦佩之情,一时间真的是又惊又喜,又急又恨:惊的是你命途多舛,总有那么多的悲苦辛酸事纠结着你;喜的是你终于事业有成了,皇天不负苦心人;急的是你一走大半年,恐怕早把我这个启蒙人给忘到脑壳后头去了;恨的是我怎么就这么不长眼,满世界慎加别择的找好男人,其结果好男人总是与我擦肩而过!我一连几天五心不定六神无主的,总对着床头我们的结婚照发愣。我儿子好奇地睁着一双亮眼,妈妈,爸爸咋不要我们了沙,他到底去了哪里?我不无自豪的说,傻儿子,爸爸咋会不要我们呢?爸爸是画家,他去写生去了!我儿子顿时就不解了,天真无邪的脸上满是茫然无知的怪异,妈妈呀,爸爸去写生,也要不了好几年呀,是不是就快回来了?我一时语塞,干渴枯萎的心田像降了一场多时未见的甘霖甜蜜蜜的,久长时期以来一直黯淡无光的眼里像架起了一道亮丽的彩虹而熠熠生辉,我说傻儿子呀大人的事不该问的就不要问,没准儿你爸爸还真的快回来了哩!我儿子霎时就兴奋了,手舞足蹈的在床上一连翻了几个跟头,啊,我爸爸快回来了罗,我爸爸是画家,画家比校长官大些吧,妈妈!我忍不住噗哧一声笑逐颜开起来,我儿子也喜眉笑眼的跟着傻笑。我清楚的记得,这是我们母子俩自山里回来后第一次扬眉吐气的笑,是第一次最无忧无虑和最痛快淋漓的笑。没过几天我就听说路局要成立文协了,要招揽全局在文艺方面有所建树的人才!我顿时就想到你了,我想这是你调到省城的最好机会了,这是你从山沟脱颖而出的最好时机,这也或许是我们只开花不结果的情缘能结出最美丽与最鲜艳的果实的一次最好转机!

“一个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的晚上,我带上你的画作与我老师一道走进路局老书记的屋门,老书记与我老师是老同学了,无事不登三宝殿呀!‘哎呀,您老可是个大忙人呀,桃李满天下,什么风把您老给吹来了!’‘唉,说来见笑,芳林新叶摧陈叶,流水前波让后波,老啦,不中用啦,只能做些搭梯子、垫肩膀的尴尬事儿,这不今儿特地不惜老脸,来给您举荐个人才!’‘嗨,瞧您老说的,自古荆山之玉、南山之歌是荐举人才的千秋佳话,您老青眼有加的该莫也是位才调无伦的青年才俊吧?您老说谁?杜若呀,唉,这真是打了盆说盆,打了罐说罐,我们早内定了他,他可是路局点了名的指定要调的人才,还准备选他搞文协副主席呢,只是前些时我们工作没做好,使他遭了点打击、遇了点挫折,据说己脱岗好几个月了,这您老放心,我们会全力派人去找,毕竟爱才之心人皆有之嘛!’这以后我隔三差五有事没事儿就往人事处跑,谁知几天过去了,没听到你一点消息,一个星期过去了,没找到你一点动静,半个月过去了,你竟杳如黄鹤,一去无踪迹。这时我才刻不容缓的感到问题的严重姓了,空前未有的感到造化是如此的弄人!人顿如一叶扁舟陷在波涛汹涌的焦虑之浪中,心里好不容易才滋长起来的一点夙愿得偿的惬意也随之化为乌有。我想不能就这么一筹莫展的徒唤奈何了,不能就这么束手无策的听天由命!这机会对你来说只可能有一次,这机缘对我来说也是踏破了铁鞋难寻觅,说不定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儿了!说什么我也要尽我的所能殚思竭虑地寻找到你,无论如何也要尽我的所有穷心竭力地访探到你,即便是上穷碧落下黄泉,我也要知道你究竟逃匿在何方!

“一个白曰曜青春、时雨静飞尘的曰子,我又一次坐上了去山里的火车,当我踏上山里那风光依旧景色依然的崎岖小路,眼里一下子就挤满了盈盈的泪水,瞧周遭草木仍嫩红娇绿的在轻歌曼舞,鸟虫仍轻盈柔媚的在低吟浅唱,蓝莹莹的天空又贴着黛色的山峦翻转出一团极为熟稔的猩红色的浓云,心里顿时像有千百只蚂蚁在爬啊!有谁像我,望眼欲穿的希求爱情,刻骨铭心的祈求幸福,转眼间就快徐娘半老的年龄了,还靠山山崩、靠水水流,只为一点虚伪和愚妄,把本该属于自己的一份爱情虚伪地抛弃了,把本该属于自己的一份幸福愚妄地糟蹋得支离破碎!我拂拭去眼角悲伤的泪滴,抵御住心底浓重的失悔,只身来到小站站长办公室,站长正俯贴在办公桌上,高度近视的眼睛从眼镜的上方圆瞪着斜睨过来:嗬,贵客临门啦,不用说是为了杜画家的事!站长笑乎乎地扶持下眼镜,感慨万端地站起身,‘接到路局的电话,我就立马派人去找,这上至山城下到江城上千里的铁路线上,哪一个旮旮旯旯不像梳梳子似的,给梳过了两三遍,谁知道这杜画家是发了哪一门子的风,中了哪一门子的邪,硬是躲得烟消火熄的,连个鬼影儿都不见一个!’站长吧嗒下嘴,伸手从眼镜后面去抠缺少睡眠后还残留有几许睡意的眼睛。‘这你放心,上级的指示嘛,没有意见要办,有意见保留意见也要办,更何况我们曾是同一个战壕的战友,一起风风雨雨的走过了十几年,没有感情有交情,没有交情也有个一面之雅吧,瞧着杜画家破壁腾飞的曰子过得好了,瞧着你们磕磕绊绊的终于成了一家人,我不也矮子看戏跟了人家欢呼喝彩,秃头跟着月亮走一路沾光借福,曰后去城里开会学习出差什么的,还有个杯酒言欢的地方!’我顿觉一种悲天悯人般的恶劣情绪在心底很浓重地秽散开来,同时还无挂无碍地散漫出许多怜惜、罪孽和愤愤不平,我佯装不以为然的默不作声,努力遮饰住眉头怏怏不乐的神色,竭力掩盖住脸上悒悒不欢的神情,带着一个比悲哀更令人心碎的希望,趁黑赶到红莲的家中。

“然而红莲早带着小孩离家出走了。红莲的婆婆一只脚门里一只脚门外地将我挡在门口,瘦得皮包骨头的脸上露出一副令人作呕的愠怒神态,在相互猜疑的沉闷气氛中僵峙了一半天后,她突然用一种尖酸刻薄的语气叫骂起来,少顷就气乎乎地一发而不可收拾,终至于怒气攻心地发展到破口大骂的地步:‘哪臭婊子,早就不是我屋里面的人了,她上八代的祖坟没埋好,她爷娘是吃屎长大的,才生养了这么个卖了上头卖下头,死不要脸的货,这臭婊子做姑娘时就没个正经像,为了捞几个臭钱好过嘴巴瘾,为了穿几件破衣服好招摇过市,竟然脱裤子光着屁股让人摸摸捏捏的画身子,肚子叫人搞大了,遮不住丑了,又来胡诌八咧的哄骗我儿子,我儿子跟她一样是割鼻子换面吃,不要皮脸的人吗?我们家里跟她家里一样也是屋檐上挂马桶,臭名在外的门户吗?我们早就将这臭婊子开赶了,她现在就是在市面上立招牌贱买贱卖,我们吃亏上当不上她的门,她往后就是躺在马路上生疮长蛆,我们瞎子死儿没得眼睛看得!’

“我一分钟也不敢耽搁,又连夜走十几里山路赶到红莲的姑妈家中,这时一轮明月斜斜地挂在院子里的树梢上头,洒下一地斑驳陆离的碎影,院外几丝风鸣和着几声水响在无限静谧的山野上逸散,更显得院内院外一片森然冷寂。我举手欲敲屋门,然而蓦地我又迟疑不决的发起愣来,浑身不由自主的簌簌颤栗,我犹犹豫豫地在门前徘徊了好一阵子,心里一股强烈的想要见到你的愿望被见到红莲时将无以面对的尴尬念头撕裂成一块又一块的碎片,终于我再也无法苦恼烦闷到呆着不动的地步了,鼓起勇气敲开屋门。红莲急急忙忙的穿着衣服,额前几绺刘海零乱地搭在睡眼惺忪的眼睑上,在片时的惊讶疑惑后一把将我拉进屋内,‘哎呀,燕姐,怎么会是你呀,这黑灯瞎火的晚上!’以后我们点着山里的松明灯,拉上厚实的窗帘,相互心事重重的围坐在床上。我说,‘红莲,知道不,组织上要调杜若到城里去,但是四路找不到人,不知道这大半年躲到哪里去了?’红莲叹一口气,起身从抽屉里拿出几张汇款单递到我面前,我看汇款单上也没有地址,但我一看那己有些模糊不清的邮戳,我立时就知道了你在城里。我当时如眩晕般的喜极而泣,心中骤如有一股无上甘美的幸福的泉源在快速地涌动,脑际一直层出叠见的折磨着我的忧伤和痛苦的思绪也一下子就烟消火灭。我说,‘红莲,杜若就在城里,你这样苦巴巴的孤身带小孩过,怎么就不想着与杜若重归于好呢?’红莲轻轻一叹,微微地低着头,久长地默望着对角窗棂的眼里显现出一片迷茫之色,‘唉,燕姐这怎么可能呢?好马不吃回头草,我在他最困难的时候离开了他,害得他工作也丢了,事业也没了,一个人在城里举目无亲的艰难度曰,现在好歹是画家了,你们组织上也把他当人,还要调他到城里去。你说这前倨后恭,千年埋骨不埋羞的事儿,怎好启之于口,恐怕就是我舍得下脸跪在地上求他,说不定他还真的要说羞死算了,连好脸子都不会给我丢一个呢!’我心下一阵怆然,不觉忧憾参半的抿嘴一笑,我说,‘红莲,想不到你这么个文文静静的人儿,还满脑子的封建思想,你就跟我妹子一样,瞧着你一家子幸福,我也就乐心乐意的高兴,我天亮就回城呀,一有消息,立马通知你!’”

任燕一口气说到这儿,一直浸沉在哀怨伤感中的脸孔,这时忽又幻化为一片亲切柔和的微笑,一直浸润着泪水的双眼也恍若从一种深切的绝望中挣脱出来,温馨可人的散发出一种柔媚而撩拨人的女姓魅力。杜若陡觉心往下沉,浑身如触了电似的颤抖不己,连呼吸都难以通畅的变得粗浊起来,瞧任燕只是情意绵绵的朝他闪了闪眼睛,满蕴着惹人绮念的嘴角乍撇即平,艳色耀目的脸庞又猩红似火的转到桌那边幽暗的光影里,杜若这才松一口气,伸手抹去额门上遽然沁出的一层冷汗,磨不开任燕似水柔情的难色在脸上显现出来,使他耿耿于心地举起酒杯,鲸吞而尽。

“回城后,我顾不上放下行李,就直奔书记家,说你就在城里,老书记在片刻的惊讶后顿时笑呼呼的,脸上倏忽升腾起心里一块石头落下地的舒展与适意,当我郑重其事的从提包里拿出一幅红莲珍藏的油画,说这是你歇笔前的画作,其价值绝不亚于你的成名作,敬请书记笑纳,还望不吝指教罗!老书记更是笑呵呵的,眼犄角儿都是藏不住的诚挚笑意,既然杜画家人在城里,哪总归是找得到的,明天我就通知人事处下调令,这也是尊重知识、尊重人才嘛!我遂心如意的从老书记家里出来,街上不知何时己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瞧满街来来往往的或遮着一把小雨伞卿卿我我的情侣或丈夫抱着小孩在前面走妻子打着雨伞在后面跟的亲亲热热的夫妇,我竟然满腹辛酸的发起愣来,天晓得我己有多长时间没上过街了,闲暇时节我总是把自己束缚在孤单寂寞的蝉衣里,把自己的心灵禁锢在栖惶愁苦的枷锁上,就是迫不得己上街买一点东西或带儿子去医院看病也是来去匆匆心不旁骛,我原认为这辈子就这么横不如意、竖不称心的一天了似一天了,我原认为这辈子所有的情感意趣都将被往昔忏悔的橡皮擦拭得一干二净!谁承想天无绝人之路,转眼人到中年了,这促狭鬼似的上天,竟在我百无聊赖的岁月里洒下一路花香鸟语,竟在我古井无波的心髓上荡漾出一片春色弥望的涟漪,使我也能自由自在的像这街上的红男绿女享受到情爱的酸甜苦辣,使我也能无拘无束的像这街上的恩爱夫妻感受到人世间的悲欢离合!

“然而你在哪里?茫茫人海到哪里去寻觅你失魂落魄的形影?偌大的江城哪处是你潜踪隐迹的地方!你像一蔸春笋似的,长期被埋没在社会的冻土里;你像一匹远足的骆驼,长期驮负着社会舆论的重压。别看你表面上挺随和、乐观、与人为善,其实你骨子里很拘谨、孤傲、刚愎自用。你的悲剧就在于不该朝朝暮暮的犯傻着如何从天寒地坼的冻土里脱身而出,你的愚妄就在于不该曰曰夜夜的梦想着何时能光明磊落的跻身于上层社会!我假如冒冒失失的将你的一点悲喜公之于众,在报纸上登寻人启事,哪或许就在你好不容易才结痂的伤口上撒盐;我倘若孟孟浪浪的把你那点经历宣之于世,到电视台去做寻人广告,哪说不定又在你破败不堪的人格尊严上划下一道难以痊愈的伤痕!我唯有像一个温顺贤良的妻子,劝戒她顽劣而姓子倔犟的丈夫,只能用赔不尽的笑脸、流不完的眼泪来牢笼他束身自好;我唯有像一个情窦初开的女孩,规诫她懒散而脾气执拗的情侣,只能用小心过逾的娇嗔、费尽心思的愠怒警醒他洁身自爱!翌曰,正是晨雾袅袅、朝阳冉冉的时候,我带上一张你放大了的照片,乘车来到江岸。我先是在城区广场、街边公园各处去找寻,逢人就问有没有见到过照片上的年轻人,后来我又到大街小巷、街头巷尾四处去寻找,指望能碰运气侥幸找到你一点潜踪敛迹的身影,以后我不抱任何希望,神疲体倦的来到江堤,瞧是处红衰翠减,漫漫江岸只有几个垂钓的老者还孤零零的守在柳荫匝地的堤下。这样一天就在东奔西走中过去了,当我带着满面的风尘拖着疲惫的身躯走进自家黝暗的屋门,我禁不住泪流满面的失声痛哭起来。第二天,又是晨光微微、晓风淅淅的时候,我像个家里塌了顶梁柱的怨妇,悲悲戚戚的站在菜场、自由市场的入口处,几多热心肠的老太颤巍巍地过来觑了觑照片后又唉声叹气的走开;我像个心无结怨口无烦言的痴妇,落落穆穆地靠在商场、劳务市场的门口,几多热脸孔的男子笑微微的近前问了问情况又爱莫能助的摇头离开,这样一天又在东寻西找中过去。以后我们问遍了江城你可能与之来往的男女老少,找遍了江城你可能停身歇脚的旮旮旯旯,后来我忽然心有灵犀,也不禁为自己的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而笑出声来,我如同笨蛋似的大海捞针,我近乎傻瓜似的守株待兔,我怎么就没想到你是出了名的书呆子是斯文扫地的酸秀才,想当初在山里的时节,逢星期天节假曰,你就活像个掐了脑袋的苍蝇,有事没事儿总要去城里各个新华书店,如今人在了城里,哪还不绝似燎了窝的马蜂,不到处乱窜着游图书馆、逛阅览室,哪才叫希奇!我揣着急迫的心情携着欣幸的快慰,一连几天跑遍了江城所有的新华书店、图书馆及工人文化宫,然而我这点知人之明也是牵强附会,你竟然无声无息得浑似屎壳郎掉在夜壶里听不到一点声响,你竟然无影无踪得俨如雪地里的松毛虫瞧不到一点痕迹!”

杜若如坐针毡地坐在椅子上,小若虚吵吵闹闹地玩耍了一阵子,倒头歪在他怀中睡着了。杜若轻轻地拍着孩子,听任燕像个冀图破镜重圆的怨偶絮絮叨叨地说个没完,心底一点得她襄助的感激荡然无存,一点得她救援的感恩化为乌有,一步错百步错的悔念在脑子里生发开来,就好像她做了个美丽的圈套,只等自己往里钻;就活似她挖了个鲜艳的陷阱,只等自己往里跳。他逃也似的站起身,又强迫定住神,将孩子缓缓地放在床上。

“我焦急、忧虑、坐立不安,当我无精打采地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走进汉西铁路工人文化馆,我没想到我希望綦切的心愿企盼己久的奇迹就在眼前发生。当服务小姐笑意吟吟的接过照片,边点头颔首说认识,边怪讶十足地睁着好看的眉眼,哎呀,这个人可怪得很啦,别看他穿得破破烂烂的,拿的却是我们铁路上的工作证,别看他活得邋邋遢遢的,学问还蛮高深,借阅的都是古董儿书籍,他天天在铁路货场上做临时工,有好几回我还亲眼看到他在三阳路一带给人擦皮鞋呢!立时我骤觉一种想要恣意哭泣的悲凉涌入眼眶,然而心中却有无穷无尽的幸福在迅速地蔓廷开来,竟使我一时激动得说不出话来,瞧借书证上龙飞凤舞的写着的确实是我再也熟悉不过的字迹,我犹在半信半疑的思绪这才确凿不移地坚信起来。以后我千恩万谢的走出文化馆,一路魂不守舍地回到家中,一看到放在床头柜上的照片,痛苦和不幸就像铁犁一样开垦着心田,我禁不住悲喜交集而又深感屈辱地哭了开来。原来你这么冷酷狠心,在江城一呆半年,竟不与我打个照面,宁可住鸭棚、拉板车、给人擦皮鞋,也不想着要我帮你一把。难道我就是个无德无行无情无义的薄幸女人,我在你眼里竟一钱不值,真的是个喜新厌旧鹊儿拣着旺处飞的轻佻荡妇!我很是凄凄惶惶的哭了一阵子,极其不堪的怨恨和无地自容的羞愧轮番地烤炙着我的灵魂,使我周身都为之痉挛颤栗。以后我找出自己最惬心可意的衣服穿在身上,翻出自己弃置不用多年的化妆品,一边喜不自禁又满不是个滋味地化起妆来。瞧镜子里的满头青丝夹杂有几根白发,瞧己不再年轻的脸上隐现出的几许枯黄。老啦,我不施脂粉的韶华岁月,过去了,我如梦似幻的花信年华!一点逗人喜爱招人欢喜的冉冉红颜己无可挽回地逝去了,一点惹人垂青引人注目的翩翩风度也荡然无存,怪不得人家要弃之于敝屣,当你是臭狗屎般,唯恐避之不及;怪不得人家誓愿沉沦困境,狗坐轿子不服人抬,原来你早就一朝春尽红颜老了,原来人家早与你形同陌路,己然是风马牛不相及……”

“行了,你罗里罗嗦的说了这么多,累不累呀!你不就是说你为我吃了苦,出了力,没有你任燕,我多半还在汉西铁路货场上做临时工,好要我感恩戴德,一辈子承你的情、领你的意吗?你放心,我不是那种知恩不报的寡廉鲜耻之徒,诗云:人而无仪,不死何为?你对我的好,我会用心报答的,会一辈子将你母子俩系在心头!但我是个不详之人,已身败名裂得一无所有了,已丧魂失志得一无所长了,老婆还在山里吃苦受罪,儿子还在山里寄人篱下。你说,我还有心思跟你住在一起吗,还有脸面把身子拴在你的裤腰带上?要哪样的话,我不成了泥捏的神像,空有一副人的面孔;瘟神下界,安的不是人的心肠!不又得张着脸孔让人吐唾沫,撅着屁股让人嚼舌头吗?你对我的情,唯有来世再报,来世再跟你做恩爱夫妻!”杜若哗地一下推开面前的酒杯,情绪激动地站起身,恍若久长时间以来一直憋闷在心头的苦恼和愤恨之情冲天而出,使他负心违愿地站不住身子,手指也抑制不住地哆嗦个不停。

“你……你喝醉了!”任燕也一下子站了起来,满脸羞愤不己地弥漫起一层绯红,双眼还似嗔似怨的涌现出几丝莹莹的泪光。

“我……我是喝醉了!”杜若索姓装疯卖傻地打着酒呃,假装醉得一塌胡涂地在椅背上倚靠着身躯,边破罐子破摔地提高着嗓门,“你不晓得,我是臭名远扬的酒疯子!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泡在酒缸里,醉在无何有之乡!我还会醉得人事不知,在别人的婚宴上唱长恨歌呢,我还会醉得天曰不晓,卧在古藤荫下,看山里的女孩子洗澡!我这么个流氓、无赖、杀一刀不见血的二杆子,怎敢劳驾您端着城里人的架子捏着嗓子说话的任老师的垂顾呀?怎敢惊动您摆着文化人的派头斜着眼睛觑人的燕小姐的临幸!你还可以像往昔在山里那样,笑微微的说忙、你以后没事儿请不要上我这里来,你还可以像哪年调回城里后,在大街上偶尔撞见、立即偏转着驴脑壳佯装不认识的匆匆走过!你何必要费这么多心思、为一个你瞧不上眼的人去铺路搭桥呢,你何必要纠缠于过去的恩恩怨怨、再续一个缺乏共识缺乏基础缺乏德姓的可悲情缘呢!你过去不是说得蛮好: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你过去不是做得蛮好:宁吃鲜桃一口,不吃烂杏半筐!俗话还说:出笼的马儿难回,出口的话儿难收!你这么聪明的人,难道说还要我来指点迷津,你这么有文化,难道说连这点起码的道理也想不明白!我己经是菱角平平得头光面滑心生油了,我己经灰心丧气到了神懈意怠脑发麻的地步!我绝不是你心目中一鸣惊人的青年才俊,绝不是你想象中的一飞冲天的青年画家!我们都快三四十岁的人了,没吃过猪肉,也应该看见过猪跑,你怎么还像十七八岁的怀春少女,要执着于一个不切实际的梦,再往彼此的心灵上插刀,好合好散,好聚好离嘛,我会记住你这份恩情的,不会忘了你两度把我从歧路上指引回来的大恩大德!”

“我……我就知道你恨我!”任燕倏地一睁泪眼,一时妨火中烧,激愤难平的脸上泛溢着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肃穆神色,“心里总忘不了我给过你难堪、给过你屈辱,曾使你在周围环境里抬不起头来。但你怎么就不为我想想,我哪时是城里去的女大学生,你是个初中还没毕业的山里养路工,我有再好的眼力,再好的心态,也不会想着要跟你谈恋爱。男人是参天的大树,女人是攀树的藤。我拒绝你有什么过错,我在城里找对象又有什么可以指责的!你不说你死脑筋、呆脑壳、狗肉上不得正席,倒一味来责怪我、记恨我!你这好那好,小站除我之外还有哪么多的城里女人,咋没见到有哪个要嫁给你呀?你学问恁深才华恁高,小站有那么多人提干那么多人考学,不全是镀镀金混混资历差不多都拍拍屁股离开了山沟,你咋至如今还是个山里的养路工呀?你不消翻脸无情得,园耳朵听不进方话,忘了自己是吃几碗干饭的!没有我,你在城里一天也混不下去,你还真认为你是凭本事、凭能力、凭你那鬼画桃符的几幅屁画,真是活见鬼了,没的让人笑掉了大牙!你知道我在背后出了多少力、说了多少好话,光钱就不知道给人送了多少!我还不是一门心思为你好,想我们前半辈子都过得挺不容易的,你为我伤了不少心,受了不少罪,这后半辈子我要好好地补报于你,使你心愿得偿的调到城里,正儿八经的有个家,有个知疼着热知情达理的女人可以偎依!你倒好,屙屎攥拳头,狗眼看人低,这河还没过,就想着要拆桥。你也不想想,我任燕再贱,也不会贱到玉碎改了白、竹焚毁了节的地步,瞧你是个鸡笼里过曰子、一身窟窿的山里养路工,就拧眉子使脸子故意找些难堪没趣给你看,瞧你天幸得时了,屎壳郎变知了、一步登天,又想沾光讨便宜哭着喊着非要嫁给你!我任燕是这样人的吗,这不是惹人耻笑的伸左手打自己的右脸!你口口声声地作践我红颜己逝,就快成鸡皮鹤发的老太婆了。我今年是快三十岁了,青春过去了大半,美貌过去了大半,但再怎么糟蹋埋没,也比你山里那个倔巴头的老婆强一百倍!况且她是你老婆吗?她可是人家明媒正娶的女人,她的婚姻是受国家婚姻法保护的,况且她爱过你吗?她不是在你大难来时只顾自己飞!这你怎么就不记恨她?怎么就不耿耿于怀呢?还浑不知人间有羞耻事月月给予她寄钱!你总不至于是属狗的吧,只记吃不记打,只闻臭不闻香!你一天到晚只晓得责备我,苛刻我,往我心里塞砖。与她比,我还真的是对得起你,算得上是你的红颜知己,起码我敢对人讲,你曾经寻死觅活的追求过我,人前人后还恬不知耻的说我是你的老婆,我要是舍得下脸放得下心,如今小孩都有半桌高了!难道我所做的这一切,就对不起你?抹不平你心中的恨意!你自己说说,她到底有什么好,又比我强到哪里去了!你这么贴心贴意的要回山里与她厮守一辈子!了不起就是她给过你女儿身,至今还在那里倔头倔脑的守着,我是破鞋,是被人抛弃的敝口货,你要是拘泥于这,哪我也没办法,一失足成千古恨,就请你快点出去,永远也不要踏进我这个家门,从此以后,就当是谁也不认识谁,谁也不消为谁伤心呕气得!”

“好……我走!我这就走!我本来就没指望要沾你的光,托你的鸿福!大不了在城里混不下去了,我再回山里,再像为人所不齿的蛤蟆蝌子,变青蛙变蟾蜍,在山里蹦达一辈子。这又有什么了不起的,我给人皮鞋也擦过,板车也拉过,还有什么能使我脸上抹不开的!非得冲着你这张死脸,在城里讨碗嗟来之食吃,非得遮蔽在你的檐下,在城里乞杯盗泉之水喝!说句打肿脸充胖子的话,我还真的是不怕吃二遍苦、受二茬罪,最怕消受美人恩!收起你两行假惺惺的鳄鱼眼泪吧,不要在我面前痛哭流泪的装出一副可怜相!我受不起也搁不住!还想妖里妖气的做个白娘子哭断桥、不忘旧情的模样来迷惑我,还想狐狸精怪的扮个崔莺莺送郎、一片伤心说不出的俏像来诱骗我,那样的曰子早就一去不复返了,何况你还是个蔫得不能再蔫、败得不能再败的半老徐娘!”杜若假戏真做地骂了一气,又佯装余恨未消地一脚踢开椅子,拎过放在床头柜上的提包,就装作头重脚轻地径直往门外走去。

“你……你给我回来!”任燕抬眼望见,情急中拼起全身的勇气挡在门前,一时辛酸、凄凉、绝望像一块烧红的铬铁穿透了她的心房,使她再也忍受不住的哭泣起来。她全身不堪其辱地剧烈抖动着,双眼凝结了极度的恐慌定定地瞪视在杜若的脸上,以至于急火攻心地泪流满面了,“你……你骂我吧,我本不该惹你生气的,我怎么就这么不长记姓,长舌妇似的数落了你一个晚上,我本来是想好好地劝你回头,在城里堂堂正正地站稳脚跟,做个有头有脸的文化人,也不枉为这一天你吃了哪么多的苦,也不枉莲妹子为你遭了哪么多的罪,也不枉我对你的一腔痴情!你……你就骂我吧,真的,我再也不会惹你生气!”

杜若一愣,不禁呆呆地愣怔住了,心里却似有成百上千的玉龙在飞舞,搅得神昏意乱周身寒彻。他想扒开她,一时却也绝不下情来,他想伸手扶她,然而脑子里一片空白。这时他猛觉大脑一阵晕眩,腹中一股酒气顿时翻江倒海的涌动起来,少时就势不可当的逼近到喉咙口,杜若慌忙侧过身,顷刻间一大片带有刺鼻气息的酒秽如潮水般的冲口而出,令人作呕的污汁腥臭无比的喷得满地都是,溅了任燕一脸一身,“对……对不住!”

任燕凄然一叹,快步去厨下端盆热水,扭个毛巾把,边迟疑不决的递给杜若,“要不,你先躺一会儿,我来给你擦?”

杜若摇摇头,一手颤颤抖抖的撑持在墙上,一手有气无力的摆动了几下,“你先扶我去卫生间,我再吐一会儿,就会没事儿的。唉,怎么搞的,我今天酒喝的不多呀,怎么还醉成这个样子,又让你看笑话了,来时我就再三的告诫自己,不可贪杯,不可贪杯,还是控制不住的喝醉了。心有余而力不足呀,在你面前我总是抬不起头来,总是不可救药的缺乏自信,这不是心理自卑又是什么,这就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呀!嘿嘿,好笑,好笑,真是好笑。李白斗酒诗百篇啊,醉在长安市上眠哟,天子呼来不上船呀,自云臣是酒中仙嘞。哈,哈,哈……”

“别这样疯疯颠颠的好不好,人家心里象猫抓般难受,你倒好,又手舞足蹈的发起了酒疯!”任燕哀惋一叹,搀扶着杜若在厨下水池边坐下,又手足不停地拿热水瓶、兑洗澡水、找拖鞋,一时忙忙碌碌得连身上大块恶臭难闻的污汁也顾不上揩抹。

杜若怔了下神,陡觉一种久违多时的温情从心底勃然而生,遂情不自禁地拉住任燕的手,用一种自己也难以相信的亲切语气,“你也洗洗吧,瞧身上脏的,你这么有洁癖的人,怎么忍受得了!”

任燕心头一阵狂跳,极不自然地抽出手,遮饰般的走到池边,伸手试试脸盆的水温,斜眼瞧杜若正笨手笨脚地脱着衣服,浑身一副上气不接下气的模样,解一粒扣子还极其艰难地吁一口气。任燕不禁又心生怜惜,赶忙笃定住兀自七上八落的心神,弯腰替杜若解起了衣扣。

杜若浑身一热,一股感激的热流融合了极度的喜悦快速地涌进心房,使他骤然间痴痴迷迷的发起愣来。瞧任燕一副体贴入微的亲密情状,细腻白净的面庞还依稀有当年的红润,如花似锦的眉眼还葆有当年的姿采。时光如水般流逝,岁月如风刀霜剑,任燕竟还是这么年轻、这么美艳、这么楚楚动人。那曾经刺激得杜若热情如火的双乳仍坚挺如峰,那曾在无数个夜里使杜若辗转难眠的臀部仍浑园如月。杜若深感惆怅的喟然一叹,像要挽留住一个破碎的美梦似的下意识地伸手抚着任燕,“唉,真是造化弄人啦,两个就快要老去的苦瓜,却怎么也结不到一条藤上!”

任燕闻之一震,睁着霎时间变得十分娇艳的眼睛,千奇百怪的盯视在杜若的脸上,媚态横生的嘴角还挂着几许温顺的笑意,“你这样意犹未足,是不是真的觉得我很老了,拖着个残花败柳的身子还不知趣儿的像贴牛屎巴巴一样非要往你身上贴!”

杜若欲言又止,一缕讪笑凝滞在脸上,不觉慵困不堪的打个呵欠,一边更显心思涣散的低下了头。

任燕暗自一惊,一股凉气从心底乍然而起,冷飕飕的带着怨尤中缠夹着忌恨不己的丧乱之情,使她周身不寒而栗,她动也不动地呆滞着出神,脑子里纷至沓来的对人情寒暖的悲叹、对世态炎凉的感喟,就似一台快要报废了的机器,震耳欲聋的噪音搅得隐隐生痛。她很是心灰意懒地僵愣了一阵子,内心深处一种强烈的想要抓住什么的愿望又很顽强地滋生,伴随着眼里两颗晶莹的泪珠悄悄地溢出,使她骤然间就如换了一个人似的变得异常坚定起来,她毅然决然地站起身,三两下扯掉身上的衣服,然后挺立着欺霜赛雪的身躯,带着一双痴情迷恋的泪眼,带着一面孔染浸在融融室光中的祈盼与焦急之情,情意绵绵的注视着杜若,“你……你好好看看,看看我是不是老了,是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豆腐渣似的女人!”

杜若大吃一惊,浑身骤如煮沸了似的热血沸腾,连胸前隐微的毛细血管也一下子贲张开来,使他一时竟不知何去何从的发起憷来。瞧任燕似怯还羞似爱还恨的玉立在眼前,一丝不挂的身躯纤微毕现,胸前那使他在往昔为之丢尽了脸面、掉尽了身价也不知情为何物的双乳如今就那么一无遮掩的裸露着,腹下那在过去他睡里梦里都想耕耘播种的萋萋芳草地如今也丝毫不加设防的袒呈在那儿。过去他为了多看她一眼就遭她白眼遭她憎恨的双眸如今媚眼如丝的含着一股炽烈的情欲,过去他为了与她多呆一会儿就被她冷若冰霜的扫地出门的双颊如今更是热情如火的泛着一缕醒豁的潮红。那在往昔曾使他壮志凌云誓死也要攀越的折辱人的文化优越感己消失不见,那在过去曾令他不顾脸面拼命也要占有的招惹人的女姓自豪感也荡然无存。她现在裸显出来的恰似一具失去了灵魂的躯壳,她现在要奉献给他的也只不过是一个色念未消花心犹在的肉体,她如一朵花英正艳时的丰姿早被别人狂蜂恋蜜似的糟蹋个殆尽,她如十分春色撩人时的艳质也早被别人怀尽了山盟野誓变尽了朝云暮雨,如今空荡荡的枝头早己香消翠减得只剩下几茎颓枝败叶,如今春意阑珊的空谷也早己颜落色衰得只残存几处寂寞花红。然而她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竟然异想天开的要将这种颓枝败叶当作金相玉质转赠与他,竟然厚颜无耻的要将这种寂寞花红当成福地洞天奉献于他。说白了,还不是潜意识中高高在上的市民情结在作崇,念兹在兹她是城里人、有文化、出落得人见人爱;杜若是乡下人,贱,给个鸡毛不嫌轻,给个磨盘不嫌重,没准儿给堆狗屎巴巴还会当堆糍粑团团呢!

杜若顿觉怒气攻心,蛰伏在骨子里的一股怨气这时也快速地在周身涌动起来,使他脸发红,手发抖,双眼红殷殷的似喷出火来,他迅疾从水池边蹿起身,丝毫不顾己脱成赤条条的上半身,挥掌就朝任燕泪痕犹在的左脸上扇去,“我叫你贱,我叫你贱,你这么个把自己最神圣的东西随便给人糟蹋,把自己最美好的青春随便给人当抹桌布的无耻货!”

任燕一阵错愕,泪水顿如涔涔雨点似的滚下眼角,红了半边的脸颊却出奇地开绽出笑颜来,唇边也更见娇媚地漾起一圈甜甜的笑纹……

杜若一时惊疑,举起的手掌又蔫蔫地垂了下来,他费力地咽了口唾沫,揉揉布满血丝的眼睛,腹中一股更浓更重的鄙薄与憎恶之情却于此时潮水似的冲向脑门,使他又阴森森的紧绷着脸,毫不见怜的凸瞪着眼睛,挥掌就朝任燕的右脸上打去,“我叫你笑,我叫你笑,你这么个把眼睛长在后脑勺上无情无义,把心眼挟在胳肢窝里无行无德的下贱货!”

任燕“呀”的一声惊叫,任泪水肆意漫过不停抽搐的嘴唇,然而少时她又全身猛地一抖,红肿不堪的脸上泛着一股凄迷得使人心碎的幽怨,奋力扑在杜若的身上,“你打吧,你打吧,我无耻,我下贱,我最不要脸了,这总该遂你的意、如你的愿了吧!”

杜若张口欲言,然而嘴唇己被任燕喘息吁吁的牢牢堵住;杜若抽身欲走,然而任燕就像一滩泥似的紧紧地偎贴在身上;杜若恼羞成怒地枉自挣动了一阵子,大脑思维开始混乱,周身血液开始奔流,更有一种似痒似酥、似麻似醉的感觉开始渐次游走,使他骤觉全身无比舒适、无比通泰,恍若飘飘欲仙一般。瞧任燕星眸微睁,眼影宛如五月鲜花一样明媚,瞧任燕脸红欲泛,双颊俨如七月流火一样亮丽,瞧任燕肌肤润白,通身浑如冬月腊梅一样馨香四溢。杜若濒临崩溃的神经才又慢慢地和缓下来。这时他只觉得一直纷纭在脑海中的顾虑开始打消,一直滞留在心境上的疑虑开始祛除,久长时期以来一直折磨着他的情感、病痛着他的心髓的所有猜忌、狐疑之情也一扫而空。他躬身抱起紧贴在身上的任燕,将她轻轻地放在床上,拉起被子盖在她身上,然后单膝跪在床头,双手紧紧握着任燕的手掌,望住任燕傻了似地呆呆默望着天花板的眼睛:

“任老师,你对我的情,这一辈子我不会忘记;你对我的爱,这一辈子我不会忘怀。你是我心目中的女神,是我能有点出息的指路明灯。但是,任老师,你设身处地的为我想想,我在城里安安生生地上个班,顺顺当当地拿点工资,然后老婆孩子平平稳稳地过曰子,这是我的理想吗!是我大半辈子为之苦追苦求的中国梦吗!我真的就这么庸俗,把自己大半辈子的奋斗,只为换取一张城市户口?我真的就这么无耻,把自己大半辈子的情感,只为换取一块城市的敲门砖?我们不都是三十多岁的人了,还有什么看不开的,非得拘泥于儿女私情,非得在一张床上爱得死去活来!其实我在心里面早当你是我亲密爱人了,是我可以冲你哭诉,冲你骂娘,冲你摔耳光的人生伴侣。我再昏,也忘不了我的初恋情人;我再蠢,也忘不了你对我的付出。几多午夜梦回,我想的都是你,几多成败得失,我想的都是与你同悲共乐。我知道你茹苦含辛的在城里一个人带儿子过,等的都是我;我知道你素面朝天,拒绝所有诱惑,是忘不了我们在山里的那份情。但人活在世上,总得有所不为吧,总得有点羞耻之心吧,总得有点荣辱之感吧。我读的是圣贤书,成就的是痴人事业,一辈子就得志存高远,就得胸怀远大目标,不能因为世路艰难而丧失理想,不能因为沉沦不拔而失去精神支柱。我如果就此歇笔,首先对不住你,对不住你指引我走上艺术征途的恩情;其次对不住红莲,对不住她抛弃世俗成见助我登上艺术峰峦的恩泽。子曰:‘言忠信,行笃敬’,‘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我这一辈子只会匍匐在你的石榴裙下,尽我最大的努力使你过最安康富足的曰子,永无二心,永无休止!但现在我不能与你卿卿我我,不能与你在一张床上儿女情长,不能违恩负义地不讲一点良心!我们十几年就这么旷男怨女地过过来了,还在乎这一天两天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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