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
她到后来都一直不敢去想,那时的他,在拖着伤病交加的身体,从他守了近十年的宫闱和她身边离开,究竟是怎样一种心境?
所以他在走时,才会连他们幼年时围坐在父皇身边,一起读过的那几本书都没有带。
那是几本诗词的启蒙读本,被她画上了许多可笑的涂鸦,他却像宝贝一样一直收在自己的住处。
他没有从偏殿里搬走时她还在那里见过几次,取笑过他总收着旧物,他只是笑笑,说那是月儿的墨宝,怎么舍得丢掉。
她那时还不以为意,觉得他太小题大做,直到好久后,她才明白:他们那些年,她从未认真送过他什么东西,所以那几本幼年时他们一起看过,有着她可笑涂鸦的书,已经是他仅有的可以用来念想的物件。
可他在最后离开的时候,连那几本书,都不再带着了。
然而她却是感激那几本书的,如果不是他将书留给了伺候过他的那个小太监,如果不是她偶然间听到殿前的哭喊,那么她在那时,就会犯下这一生都无法再挽回的过错。
接下来的一切,她更加不敢回想,却又逼自己一遍遍去回忆。
唯有将那种痛楚铭刻于心,她才可以提醒自己,有些错不能再犯,有些人不可再伤。
她在他离开十天后,才派了人去找他,御前侍卫每一次带回来的消息,都让她胆战心惊、五内俱焚。
他们说他独自向着西南去了,她知道那是他父母的埋骨之地。
他们说他马不停蹄却又行进迟缓,他一路很少停下进食,却又会昏睡在破旧的客栈里吐出黑血。
墨宁熙曾身负顾命大任,权倾朝野,谁又曾想过当他离开宫廷时,会如此身无长物,甚至连一匹好马、一剂汤药都无银钱购入?
她丢下一切走了,那一刻似乎连江山天下都不再重要,乃至万物万事,于她来说都毫无含义。
她和身边的人,在偏僻的乡野和荒林间寻找,只为了找到一点他曾经过的蛛丝马迹。
她无数次暗暗对神明祈祷,如果神灵能让她可以来得及找到他,那么她愿以此生的所有福泽和阳寿来抵消……乃至来生来世,她愿生于贫寒之家,一世颠沛流离,不得善终,来换回他的消息。
也许终于是她的祈求得到了回应,她终于还是找到了他。
他躺在一个瀑布下的碧草间,墨色的衣袖和长发铺洒,面容苍白似雪,就像早已离去。
她扑上去抱住了他,泪水模糊了视线,她才想起原来她竟有那么久,都不曾好好看过他的脸。
上苍垂怜,他并没有离开,可他也只剩下不多的力气,他还是对她微笑,一如他们年少时般温柔宠爱,他用仅剩的气力轻声唤她“月儿”。
她抱着他一遍遍地喊他的名字,看他在濒临弥留之际,仍艰难地劝她珍重,不要为他伤心。
他停下呼吸的那个瞬间,她觉得自己的魂魄也要跟着被一起抽离。
所幸她一直讲宫中最好的太医带在身边,太医把他的身体从她手中抢过来,妙手回春的银针保住了他的一息心脉。
她精神恍惚地守了他几日几夜,御前侍卫和随后赶来的御林军在瀑布下修建了供足够帝王下榻落脚的帐篷。
她从宫里带出来的太医和灵药围绕着他,即使如此,损耗太过的身体还是太过虚弱,直到几天后,他才醒来。
当她再次看到那双黑眸中透出的微光时,她犹如身在梦中,她握着他消瘦的手,泣不成声。
可他却只是在看了她很久后,轻声说了句:“月儿……你这是何苦?”
她在听到这句话时,就知道她犯下的错误和罪孽,也许在这一生中都无法尽数挽回。
然而这次她却还是任性了,她等他好了些,能够承受长途颠簸,就带着他一起回了京师。
她回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再发了一封诏书,告诉天下未来的皇夫将会是墨宁熙,绝无他人。
群臣哗然时,她抛出一封先帝遗诏,其中待女皇亲政后即册封墨宁熙为皇夫的字句清晰明了。
她感谢她的父皇,那封遗诏其实就放在偏殿的牌匾之下,这么多年来她差点忘记,他纵然记得也不愿提及。
可在此时,这封遗诏就成了她最强力的支持,足够平复天下臣民的悠悠众口,也足以令顾家信服。
她险些铸成大错,却幸好尚有机会弥补。
顾清岚始终有君子之风,主动离开了后宫,归还了占用过的宫殿。
她将他带回来后,直接让他住进了自己的寝宫,他还是对她多加纵容,对她的安排从未提出异议。
他没有拒绝皇夫的册封,等到大典的那一日,他身体仍旧虚弱,却还是坚持完成了典礼。
那晚回到寝宫后,本应是他们的洞房花烛夜,他却又吐了血。
她坐在榻前抱着他被消磨到形销骨立的身体,心痛如刀绞,他在吐出了那几口淤血后,却倚在她肩上,透过窗子,去看殿前那株桃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