腰间佩着金鱼袋。
手里握着一柄玉如意。
远远的看向张果,眼中流露出一种深邃悲悯之意。
“李淳风。”
张果眼间中微微闪动碧芒,缓缓道:“你来做什么?”
“多年不见,果老,既然来了,何不与我聊聊。”
“相见不如不见。”
张果冷笑:“若是袁天罡在,或许还能拦住我,就凭你现在的身体,何必强出头?”
“果老此言差矣。”
李淳风也笑起来。
只是笑容里,有几分说不出的神秘:“我并不是为谁强出头,而是为了果老你啊。”
“为了我?”
张果先是一怔,继尔低头耸动着肩膀,像是听到这世上最滑稽之事:“为了我什么?李淳风,你睁眼说瞎话的本事,还是和以前一样。”
清风在一旁好奇的看向张果。
听师父的口气,与这个老道似乎是旧相识?
不过,两人这气氛,不像是朋友啊。
“果老,当年你想要的东西在我这里,我向你讨个人情,把聂苏交给我,我把东西给你,如何?”
李淳风的目光越过张果,投向青驴背上。
聂苏静静的趴在驴背上,秀发垂落,像是进入甜美的梦香。
“当年的东西?嘿嘿……”
张果嘿嘿冷笑:“那东西,你留给李唐继续镇压国运好了,区区一面秦镜还不被放在老道眼里,现在我也有了炼器的本事,你给的东西,我无福消受。”
“好,果老快人快语。”
李淳风一步踏出。
瞬息间,便来到近前。
伸手便向青驴上的聂苏:“既然果老高风亮节,不用秦镜交换,那聂苏我先带走了,人情我记下了。”
一旁的清风脑子顿时抽了。
感觉好像事情不应该是这样,师父没说交人啊。
这老道怎么就自己上来了?
说也奇怪,明明身体不想将聂苏交出去,但看着李淳风过来伸手,要从驴背上带走聂苏。
清风只觉身体像是凝固住了,动弹不得。
只是眼睁睁看着李淳风的手,越来越近。
“恶贼!”
呯!
绿玉竹杖在地上重重一顿。
那青驴哧昂一声,在青碧光芒里,化作纸片。
原来却是一张符纸。
而驴背上的聂苏,却瞬间消失不见。
李淳风回头过去,脸色微微凝重。
只见张果袖中突然鼓鼓囊囊,好像多出件东西。
“颠倒乾坤,果老的神通又精进了。”
“李淳风,你若是让开,老道也不想与你为难,当年的恩怨,老道年纪大了,也不想再追究。”
张果声音越来越阴冷,整张脸透出妖魔一般的戾气:“但若你执意拦路,那就休怪我手黑。”
“果老,何必如此……”
李淳风叹息道:“聂苏是我义女,我怎能让她被你带走。”
“义女?”
张果的阴冷的脸上,透出讥诮笑容:“李淳风,你向来好话说尽,坏事做绝,你会如此好心?”
清风一脸紧张的看向李淳风。
感觉这一瞬间,李淳风身上的气息发生微妙的变化。
那是一种令人恐惧的气息。
“你李淳风是开善堂的吗?你的心思,瞒过别人,却瞒不过老道。”
张果嘿嘿怪笑:“嘿嘿嘿,你早就看出她的根脚了吧,却故意装做不知……还是说,你和老道想的一样?”
“你……”
“毕竟天下道人,都想争一争这‘道果’啊。”
……
洛阳处在盆地,四面皆山。
其中最出名者,为嵩山。
即后世禅宗祖庭。
苏大为赶到的时候,惊愕的发现,嵩山的少室峰整个被削平了。
山峰粉碎。
山脊坍塌。
似乎这里不久前发生了一场大战。
迈步跨过山脚碎石场,往前走了片刻,看着树木倒折。
中心处一片焦黑土地,像是被陨石砸中般,向下凹陷崩裂。
四周所有树木以这一点为中心,向外倒伏成圈。
再看一眼右手处的嵩山。
似乎,方才少室峰被削平,是受这里的余波波及。
在焦黑之地中心,伫立着一个老道。
“李淳风。”
苏大为一步踏出,落在他身边。
“你怎么在这里?”
“臭小子。”
李淳风近乎僵直的身体,缓缓扭头,向他看了一眼,才骂一句,便一口血咳出来。
“你受伤了?”
苏大为一把抓住李淳风的胳膊,一股真元力量,瞬息透过去。
他是意随心动,待真元透入李淳风的身体,才想起来有些冒失。
大能对自己的身体都十分敏感,轻易不会让异种力量侵入自己身体。
不过,似乎李淳风对他十分放心,并没有强行用神通将苏大为的力量倒逼出去。
真气转了一个周天。
苏大为心情有些沉重。
“你的身体有许多暗伤,那是以前留下的,方才又添新伤,你……”
“老道这身子骨,能熬多久就看天意吧。”
李淳风倒是看得开,哈哈一笑:“我们太史局的异人,生来就是要为大唐镇压国运,袁天罡修为通天,都因为旧伤早早兵解,老道这辈子,也不想什么长生得道,只要将该做的事做好,留点余泽给子孙,便罢了。”
“你方才……”
“我方才拦住张果,想向他讨个人情。”
苏大为一时说不上是什么心情,只是看着李淳风这身伤病,颇为伤感道:“看你的样子,好像张果不给面子,还把你痛打了一顿。”
噗!
李淳风差点一口血喷出来。
“臭小子,我不被张果打死,也会被你活活气死。”
“哎,我只是说实话,怎么还急眼了呢。”
“你还想不想救聂苏了?”
李淳风额头青筋跳起。
“想,当然想。”
苏大为放开李淳风,向他行礼道:“我这就去追张果,李老先休息,相信一会便会有人找上来帮你。”
“你回来!”
李淳风气得暴跳如雷:“老道有话要和你讲。”
“什么?”
“你知道,道果吗?”
“道果?”
苏大为神情一怔。
“道果,那是机缘,是于天地之先,出的宝物,或者说,是一种气运。”
李淳风向苏大为招招手,示意他陪自己到一旁的大石上坐下聊。
苏大为想了想,看了一眼远处,终于还是跟着李淳风来到焦黑的石头边坐下。
这边的焦土,好像都是张果造成的破坏。
张果传说中是蝙蝠精,究竟用的什么神通,能造成这种毁坏效果?
他旋即收起心神,听着李淳风继续道:“诡异是禀天地之气而生,寿元比人类悠长,但就算是诡异,也有寿元耗尽的一天,比如荧惑那老小子。
活了三百余年,他的寿元也快走到尽头。
我们修道的人,一向追求长生久视,古往今来,不知多少大能,希望能得到长生。
所以创出内丹外丹法。”
李淳风喃喃道:“经过无数次失辈,无数代人摸索,世上总有些大能,能窥探到生死的奥秘。”
“什么?李淳风,你说的究竟是什么?”
苏大为感觉,李淳风说的话,单独听,他能听懂,但连起来,怎么就完全听不懂了呢。
“沙门密宗有轮回灵识不灭的转生法,我道门亦有性命双修。无论哪种方法,都有局限。沙门需要靠无数代高僧修持,积累下佛骨舍利,通过足够多的舍利积攒修行功德,才有可能达成轮回灵识不灭。
亦即沙门所谓‘彼岸’
而我们道门,则靠机缘。”
“机缘?”
“这机缘,便是道果,也可称为‘大药’,或者‘金丹’。”
“你说的这些,我怎么越听越糊涂?金丹,是指内丹还是炼制的外丹?”
李淳风深深看了他一眼,像是责怪。
“道果并非是寻常丹药,而是有大气运加身,是机缘,也是仙缘,只有得到它,才能帮修道者,突破桎梏,真正长生久视,任意逍遥。”
苏大为还想再问,却听李淳风道:“阿弥,聂苏她,就是这份机缘。”
嗯?
苏大为的表情一下子僵住。
耳边听到李淳风的声音,仿佛从天边传来。
“你真的没发现吗?你这么聪明,应该早就看到聂苏的不同吧?”
“你是揣着明白装糊途,还是真不知道?”
“聂苏的身份……”
轰隆隆~~
天空一记惊雷。
像是无情的长鞭,狠狠抽在灵魂深处。
苏大为感觉心灵猛地一缩。
“小苏,小苏,你快下来,你在做甚?”
“嘻,阿兄,你看,我可以让桃树开花哦。”
一只洁白的手掌,按在院中桃树上。
那株树簌簌颤抖着。
冬月里,猛抽枝叶,绿芽狂吐。
只是瞬息间,便开了满树桃花。
桃之妖妖,其华灼灼。
可……
现在是寒冬蜡月啊。
冬月里险些枯死的桃树开花。
妖艳而诡异。
苏大为上前,一把抓住小苏的手腕。
“小苏,够了!”
“阿兄,你……你抓疼我了!”
“对不起,我是说,不要再让桃树这般辛苦了。”
“桃树……辛苦吗?”
“也不要在人前,展露你的能力,小苏乖,听阿兄的,阿兄这是在……保护你。”
“阿兄保护我。”
聂苏重复了一遍。
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她用力点点头:“嗯,我听阿兄的。”
“还有那个水球,能不能从我头上挪开。”
苏大为无奈的抬头,头顶上方,一个脸盆大的水球猛地坠下。
哗啦~~
“咯咯咯~”
聂苏欢快的笑声,响彻庭院。
“小苏小苏,你醒醒,你怎么样了”
“李淳风,小苏她昏迷不醒,她身体……”
“胎息。”
李淳风背负双手,白眉微微蹙起,扭头看了一眼苏大为:“你没发现吗?她体内真元,进入一种奇怪的循环,好像在休眠。”
“休眠?”
苏大为一怔:“为什么会这样?”
李淳风不答,只是沉吟道:“让柳娘子不要乱请大夫了,小苏这不是病。”
不是病,却又是什么?
胎息,先天就会胎息?
小苏真的是,先天开灵吗?
夜色笼罩,苏大为静静坐在小苏床榻边。
口中微微叹息。
看着小苏蜷缩着身体,一动不动。
连心跳和呼吸都没有。
苏大为平静的表面下,心中各种念头起伏,狂乱如奔马。
“小苏……”
他伸手轻抚小苏的发丝。
却意外摸到一丝粘稠。
那是……
月光下,那洁白的丝缕,像是皮肤上褪下的茧壳,又像蚕丝。
“小苏!”
苏大为用力抓住小苏的胳膊。
“不要离开我,小苏,你听我说,不要离开阿兄。”
我愿化身石桥,承受五百年风吹,五百年雨打。
只为你从桥上经过。
我心爱的妻子,小苏,快回来,你快回来,快回到我身边。
不知不觉中,苏大为张开了双眼。
方才,好像看到了幻像。
又像是将之前心中所挂念,所担心的事,又重新经历了一遍。
他的双眼微红。
却不是因为愤怒,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李淳风站在面前,那张苍老憔悴的面庞上,带着几分无奈,几分悲悯。
“阿弥,你真的不知道小苏的身份?还是,你在回避……”
“够了!”
苏大为突然一声暴喝。
四周的黑色灰烬,像是被无形的狂风吹鼓,向四面飞散。
黑雾滚滚。
当中的苏大为,全身透着煞气,如妖似魔。
“阿弥,你起心魔了!”
李淳风脸色微变。
“入魔又如何?”
苏大为血红的双眼,声音幽幽响起:“无论小苏有什么秘密,她都是我的妻子,我绝不许任何人伤害她。”
“有些问题,终究不能回避啊。”
李淳风叹息:“我原以为,你是她的刀鞘,可以将她好好收藏,但是……‘道果’毕竟是‘道果’,纵然你极力隐藏,终究气运加身,她只要活着一天,就会吸引无数觊觎。”
“我不管那些,谁要动小苏,我便杀谁。”
苏大为身上真元鼓荡,隐隐有破空飞去之势。
“等等阿弥,我还有些话想话。”
“谢谢你,李淳风。”
苏大为深深看向这个满身伤病的老道:“我耽搁得够久了,我能听到……”
他指了指天上:“听到小苏在呼唤,她在呼唤我去救她。”
最后一个字说完。
苏大为飞掠而出。
空中发出尖利啸音。
李淳风抬头,但见一道长长的白色烟气,如怒龙般向西而去。
“唉……”
李淳风长声叹息,仿佛一下子衰老了十年。
他佝偻着腰身,轻轻咳喘着:“就算追上张果,现在的你,方寸尽失,真能从张果这老怪物手里,抢回聂苏吗?”
“何况你就算能从张果手里抢回聂苏,只怕现在消息已经走漏,天下还有不知多少大能,想要得到这道果啊!阿弥,到时你能护住聂苏吗?”
李淳风声音悲悯。
“人越老,就越念旧啊……早知如此,当年老道就应该心狠一些。”
他的双眼隐见泪光。
看向苏大为离去的方向,那目光,穿过无尽的空间,时间,仿佛定格在永徽年间。
定格在长安诡异暴乱那一日。
院中,与荧惑星君下棋下博的李淳风惊愕抬头,看到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正立在荧惑星君身后。
“小女娃,你叫什么名字?”
“我是聂苏,苏大为是我阿兄。”
聂苏伸手挽起桂建超的胳膊,向李淳风皱了皱鼻子,脆声道:“不许你欺负我鬼叔!”
呃?
我欺负他?
李淳风看看聂苏,再转头看向桂建超。
四道目光一碰,两个老人一齐大笑起来。
“我这孙女,很有趣吧?”
“有趣有趣,老道多少年,没这么开心过了。”
李淳风哈哈大笑,伸手摸了摸衣袖:“来,这面铜镜赠予你,当做是老道的见面礼。”
“铜镜?”
“此物名唐镜。”
李淳风意味深长道:“它会护你平安。”